工程倫理學與技術倫理學辨析論文
工程倫理學作為一門跨學科性質的學科，在美國己有二十多年的歷史，到現(xiàn)在己經發(fā)展得相當成熟，而且在美國工科院校中一般都開設工程倫理學課程。當前在我國，順應科技、經濟和社會發(fā)展以及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時代要求，隨著工程哲學研究的興起和發(fā)展，倫理學作為哲學學科群中的一個分支學科，順理成章也開始關注起工程問題，工程倫理學得到了發(fā)展，并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是，隨著工程倫理學研究的深入和成果的普及，常常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工程倫理學與技術倫理學等相關學科有什么不同?毫無疑問，這個問題無論對工程倫理學，還是對技術倫理學，無論在學理研究方面，還是在現(xiàn)實作用方面，都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本文就試圖對這個問題做一探討。
1由研究對象的異同看工程倫理學與技術倫理學的異同
說到工程，人們常想到建筑工程，所以把工程倫理學想象為是研究房地產、城鄉(xiāng)建設項目的規(guī)劃、設計、建造的倫理學。這是一種誤解。其實，工程是一個外延很廣的概念，包括所有技術門類，不僅有土木建筑工程，還有機械工程、化學工程、電氣工程、水利工程、航空工程、環(huán)境工程等許多種類。工程倫理學所研究的工程不限于建筑工程，而是橫貫各個工程領域的一般工程。
工程倫理學在我國遭遇到的另一個誤解是，把工程倫理學與技術倫理學混淆起來。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誤解與我們的語言有關。我們習慣使用“科學技術”這個概念，把工程等有關概念都裝在里面，把工程師裝在“知識分子”這個大概念里，以對科學技術、知識分子的一般性論斷代替、遮蔽對其所內涵的豐富內容進行研究，沒有對工程、對工程師做進一步深入具體的研究。
顧名思義，技術倫理學以技術為研究對象，工程倫理學以工程為研究對象，這是兩者外顯的區(qū)別。工程倫理學之所以與技術倫理學不同，首先在于它們的研究對象，即工程與技術存在著不同。弄清工程與技術之間的異同，有助于弄清工程倫理學與技術倫理學之間的異同。
把工程與技術做出界限清晰的區(qū)分，確實很困難，以至德國哲學家波塞爾教授認為，工程與技術相互之間沒有必要區(qū)分，也很難區(qū)別開來，工程哲學與技術哲學是等同的〔1]。
但是，面對現(xiàn)實，我們似乎可以指出以下兩點：
第一點，當像人們通常理解的那樣把工程看作是工程技術(即工程中的技術)時，工程屬于技術，是技術的一部分。從這方面看，我們承認工程技術屬于技術大類之中，這樣技術哲學(包括技術倫理學)從一般技術(或“技術一般”)研究問題所提出的關于技術的“元命題”和全稱判斷，例如，技術是生產力，技術有直接經濟效益，一切技術和技術應用都有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技術有環(huán)境責任，技術活動需要倫理導向，等等，也都適用于工程，這些思想成果可以為工程倫理學吸收和采用[2]。
美國著名學者米切姆在列舉技術倫理學研究領域時，把工程倫理學作為其中一個部分就是遵循著這樣的思路。
這是從工程屬于技術的角度來看的。由此看來，工程倫理學研究似乎沒有超出技術倫理學范圍。但是必須指出，即使這樣理解工程和工程倫理學，工程倫理學研究還是深化和豐富了技術倫理學所提出的一般性結論。例如，技術倫理學研究技術與道德之間的關系，常常把技術當作黑箱，主要從外部對技術進行道德判斷，或者將技術與其應用分開，認為只有在技術應用階段才出現(xiàn)倫理問題。再如，技術倫理學講技術是負載價值的，大多是從技術的應用和發(fā)展對人類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己經造成了正反兩方面作用的事實這種事后的角度來論證的，而對于技術究竟如何負載價值的卻語焉不詳。而工程倫理學通過對工程活動的分析，明確提出工程的核心是設計，正是在設計這個環(huán)節(jié)，工程主體的目標追求、價值取向得到反映，并轉化為工程目標進而落實為工程方案〔4]。并且，欲改變工程的性質和發(fā)展方向，也可以從設計環(huán)節(jié)入手。
第二點，現(xiàn)實工程活動是技術、經濟、社會等多方面因素的系統(tǒng)集成，不僅包含技術因素，還包含其他因素，除了技術上合理可行之外，還富含著社會倫理因素。這里重點指出以下幾點，就足以看出工程較之技術具有更強的社會倫理意義：
(1)技術作為人類改造自然的方法和手段，是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任何一項工程往往需要綜合運用各方面、各領域的技術，而且，工程不限于技術一個方面，它還有經濟方面、社會方面、生態(tài)環(huán)境方面等�？梢�，與技術相比，工程的社會性更加突出，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系更為密切。
(2)從學科結構上看，技術科學的抽象層次要較工程科學的高，涉及若干工程領域的共同技術問題，而工程科學作為知識體系，要比技術科學更加具體，具有更強的對象性〔5]。但工程絕不是技術科學(以及基礎科學)的簡單應用，它具有獨特性，不是己有的科學知識和技術知識所能完全涵蓋得了的，所以，“失敗是一切有用的工程設計中所固有的”，工程中難免存在危害人們生命、健康和財產安全的風險
(3)項目是工程活動的基本單位，它是一個相對獨立完整的活動單元，目標比較明確，在時間、空間上分布不均勻，需要周密的分工合作和嚴格的組織管理，牽涉到人、財、物，以及組織、管理、文化等社會因素。
總之，工程是組織化的技術一經濟活動，具有明確的目標、質量要求、實施機構、預算和工期限制等，其現(xiàn)實社會屬性更加突出。在當代，工程實踐成為將科學發(fā)現(xiàn)、技術發(fā)明成果轉化為現(xiàn)實生產力的主要運作形式�？梢�，工程與倫理的關系要比技術(以及科學)與倫理的關系更為密切。所以，對于考察科學技術與倫理道德之間關系的問題，工程倫理學是比技術(及科學)倫理學更為切近、更為合適的視角。工程倫理學的獨特視角，能夠提出一些與技術倫理學不同的研究問題，獲得不同的理論成果。一方面，在一般技術倫理理論中熱烈討論的某些觀點可能在工程倫理學不再適用了。例如技術價值中立、技術自主等，對于工程而言，恐怕難以成立，甚至可以說，在工程倫理學里它們根本就不成其為問題。另一方面，工程倫理學提出了被技術倫理學以及一般倫理學所不曾研究或者嚴重忽視的問題，得出了一系列重要洞見。這更是工程倫理學的重要理論貢獻。
2從實際研究狀況看工程倫理學與技術倫理學的不同
直到目前為止，在國外，技術倫理學似乎還沒有發(fā)展成為一門成熟的獨立學科，形成比較完善的研究范式。相關問題大多是在“技術與哲學/文化/倫理”、“技術與人/社會”、“技術時代/社會的倫理”等名義下來研究的。這里我們只能通過總結和歸納我國技術倫理學實際研究了什么問題，來大致了解這一領域的研究狀況。
國內技術倫理學研究的內容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盘接憽凹夹g一般”與人性、技術與社會的關系。主要探討技術理性與價值理性的關系，科技時代、科技社會中的倫理問題，技術與社會發(fā)展的關系等。
(2)科學技術與倫理道德之間的互動關系�？萍寂c倫理是等同還是排斥?科技決定倫理，還是倫理決定科技，抑或是兩者無關?
(3)對各個技術領域尤其是現(xiàn)代高技術領域中的倫理問題進行探討，具體涉及醫(yī)學、生命、計算機、信息網絡、核能、航天等新興技術領域。
在對技術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研究中，大都立足于宏觀層次，從大的歷史跨度來進行，基本傾向是肯定技術發(fā)展對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巨大正面作用。而在對技術與人性關系的研究中，出現(xiàn)了人文主義者對技術進行批判的傾向，也引起了科技界對這些批判的反駁。
陳昌曙教授指出，研究技術問題，可有三個層次:一般技術(或“技術一般”)工程技術(及產業(yè)技術)一具體技術。由此看來，目前的技術倫理學研究主要集中在技術的第一個層次及第三個層次上，中間第二個層次的研究還嚴重缺乏。所以，工程倫理學對工程及工程技術的倫理研究，在理論上具有重要地位。這里，僅以對責任問題的研究為例，從研究內容上粗略地探討一下工程倫理學的獨特理論貢獻。
在以往的倫理學中，責任范疇不占什么地位，而在當代工程中責任問題極為突出，工程倫理學對責任范疇及責任問題的研究作出了突出貢獻。這是因為:不僅工程的建設目的'蘊涵著豐富的倫理問題，工程決策者對工程的目的、方向和性質負有價值定向的責任，而且工程中更為獨特的倫理問題是，即使出于良好動機的工程項目仍然存在造成傷害的風險，表現(xiàn)在對第三方、對社會公眾、對子孫后代、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負面影響。所以說，在工程中責任問題既極為突出，又非常復雜。
—工程的實際效果錯綜復雜，有好有壞，因而以往簡單的要么好要么壞的價值判斷對現(xiàn)代工程不再適用。那么，一項工程到底是建設還是不建設呢?在當今民主社會里，這只能民主決策，吸收受到工程影響的有關各方(stakeholders)參與到工程決策中來。這時，工程師的職責就不是代替社會公眾作出決策，而是要把有關工程的信息傳播給社會公眾，以保證他們的知情權和參與權�？梢�，現(xiàn)在工程師的責任范圍擴大了。
—工程研究和實驗中大量使用動物(如對新開發(fā)的藥物進行試驗)，工程開發(fā)、利用和改變自然的力度不斷増大，對生態(tài)的影響也在加大，這些都涉及到人與動物、生物及生態(tài)之間的關系問題。生態(tài)倫理學、環(huán)境倫理學等要求擴大人類道德關懷的范圍，將動物、植物甚至無機物以及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都納入進來，這樣工程就不僅有通過開發(fā)和利用自然來為人類造福的責任，還負有關愛生命、保護環(huán)境、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責任。
—傳統(tǒng)倫理學關注的重點是個人行為，而工程項目一般都有一定規(guī)模，需要許多人協(xié)同合作。
另一方面，規(guī)模巨大或數(shù)量龐大的工程，對氣候、環(huán)境、資源的影響，己超越國境，產生所謂的全球問題。在這種情況下，集體責任、社會責任甚至全球責任，變得突出了。而集體責任與個人責任是什么關系?集體責任是否可以減輕或免除個人責任?集體責任如何歸屬和承擔?等等，對于這些長期被忽視或者爭論不休的哲學、倫理學問題，工程倫理學的研究和發(fā)展能夠提供富有成果的新認識。
米切姆在總結國外技術哲學發(fā)展歷史時，曾指出技術哲學存在工程學和人文主義兩種傳統(tǒng)，其中人文主義傳統(tǒng)傾向于反技術，我國的技術倫理學研究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傾向。而工程倫理學對工程不僅進行批判和反思，而且具有建設性的作用。在這方面，德國工程師協(xié)會(VDI)是一個很好的典型。它組織工程師和哲學家合作起草技術評價方面的文件，提出技術評價的有關理論和方法，受到工程師的歡迎和采納。所以，工程倫理學絕不僅僅是要限制和約束工程發(fā)展，它要為工程發(fā)展指出新的方向(如環(huán)境友好型工程、資源節(jié)約型工程、綠色環(huán)保工程、以人為本的工程，等等)，在創(chuàng)造這些新的工程中工程師大有作為。
3工程倫理學具有更強的針對性和可操作性
當前技術倫理學研究存在的一個缺陷，是流于空泛，倫理主體落空，成為無主體的倫理學，或主體泛化(把一切問題都歸咎于“技術”或者‘社會”)。而工程倫理學研究恰恰可以彌補這一缺憾。工程倫理學于20世紀70年代末在美國興起的一個時代背景就是人們認識到工程的巨大作用，尤其是其突出的負面效應，期望通過工程倫理來規(guī)范工程建設活動和工程師的職業(yè)行為，以降低或消除工程的負面作用。工程倫理是對工程實踐的倫理思考，反過來工程倫理理論對工程實踐具有反作用。如果工程師等工程實踐者了解了工程倫理思想，接受其影響，自覺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就可以塑造出新的工程。
這里涉及到工程倫理學與工程師倫理學(即工程師職業(yè)道德及其研究)之間的關系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存在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否認這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工程倫理學就是工程師倫理學。
我們認為，一方面，工程倫理與工程師職業(yè)道德有密切的聯(lián)系，工程倫理學的研究成果可以轉化為工程師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進而指導工程師的職業(yè)行為，引導工程健康發(fā)展。但另一方面，工程倫理學又在很多方面不同于工程師倫理學。
工程師職業(yè)倫理，主要是處理在工程實踐中工程師與有關各方(其他工程師、工程職業(yè)、客戶、雇主、企業(yè)、政府、社會公眾以及自然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行為規(guī)范。這些內容在以往的科技工作者職業(yè)道德教材中都有所涉及，例如，從社會主義基本道德原則出發(fā)，提出了科技工作者的道德原則和規(guī)范(主要內容是熱愛祖國、獻身科學、追求真理、不畏艱辛、實事求是、團結協(xié)作等)。不足之處是這些規(guī)范比較抽象、籠統(tǒng)，尤其是把工程師混在科技工作者中，沒有獨立出來，因此沒有反映出工程的作用和特點，以及工程師的獨特作用和社會責任，對工科學生及工程師缺少吸引力和說服力。
在美國，一種比較普遍的工程倫理學研究方法，是以職業(yè)倫理學的學科范式進行的，主要介紹工程師協(xié)會倫理準則的內容，研究這些倫理準則在具體情況下的適用與科技工作者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相比，工程師職業(yè)倫理規(guī)范具有更強的針對性和可操作性。例如，在工程研究和實踐中，怎樣的具體行為(例如篡改數(shù)據(jù)、隱瞞信息、論文剽竊)違反了實事求是原則?如何保證工程師作出獨立的專業(yè)判斷?什么是利益沖突?如何防止利益沖突干擾工程師的專業(yè)判斷?如果企業(yè)經理的要求威脅到社會公眾的安全，工程師應怎么辦?……在我國，由于缺乏現(xiàn)代職業(yè)精神(professionalism)，很有必要借鑒國外職業(yè)倫理思想，尤其是工程師職業(yè)組織管理和規(guī)范工程師職業(yè)行為的一系列做法。
但是，這種工程倫理學研究一般直接給出倫理規(guī)范，對這些規(guī)范本身缺乏深入分析和理論論證。而另一種工程倫理學研究方法則彌補了這方面的缺失:它以工程實踐(而不是工程師)為中心，重點考察工程與社會之間的相互作用，揭示工程中所蘊涵的倫理意義以及其中的倫理問題，提出解決這些工程倫理問題的指導性建議。它不僅涉及工程師在工程中的責任，還涉及工程共同體中其他有關人員的責任(如管理層對工程的決策，政府組織實施大工程的作用及弊端，大眾的消費需求引導工程發(fā)展方向等)。
這種工程實踐導向的工程倫理學所研究的不僅是工程師的行為，而且是全社會有關工程的行為。我們知道，工程是一個由工程共同體所從事的集體性活動，除了工程師以外，投資者(政府、企業(yè)或個人)、管理者(政府部門、企業(yè)經理)、工人等都是實施工程所不可或缺的，甚至廣大用戶、一般社會公眾也對工程的建設起到影響作用。所有這些人有關工程的態(tài)度和決策，都屬于工程倫理學研究的內容。例如，在企業(yè)中，企業(yè)經理與工程師在事關工程決策上的職能應當如何劃分。在當前我國體制下，政府是許多重大工程項目的建設主體，效用功能、質量安全、經濟承受能力與預期效益、文化價值、環(huán)境保護等各個方面的要求如何權衡協(xié)調，都需要深入研究。
此外，工程倫理學特別關注如何解決倫理困境。職業(yè)行為規(guī)范仍然比較抽象、概括，對于現(xiàn)實情況下復雜的倫理問題，不是簡單地應用這些倫理規(guī)范就可以解決。尤其是幾條職業(yè)規(guī)范的要求相互沖突的情形(即倫理困境)，更是職業(yè)倫理規(guī)范本身所無法解決的。而這恰恰是工程倫理學研究的一個重點。工程倫理學己研究提出了多種解決倫理困境的方法，如劃界法(line—drawing)和創(chuàng)造性的中間方法(creativemiddleway)〔12〕，德國技術哲學家倫克提出的解決各種責任之間沖突的優(yōu)先秩序原則〔13]，訴諸道德直覺跟親人談論自己的看法和行動，看他們的反響如何，或者設想自己的行為被刊登到報紙的頭條，自己會有什么感受〔14]，等。尤其在制度建設上，美國全國職業(yè)工程師協(xié)會(NSPE)設有倫理評議委員會，對典型的工程倫理案例進行評議，提出處理建議，供工程師學習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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