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zhǔn)涨昂螅焕烁哌^一浪的熱流開始席卷大地——夏天到了。
在這漫長的夏季里,別管你生活在城里,還是身處鄉(xiāng)村,亦或飄泊在旅途中,做飯、吃飯會成為人們的共同負(fù)擔(dān)。但是,如果你有心的話就會注意,與這炎炎的夏配套的有一種吃食,或者說能讓你痛痛快快滿足食欲的食物,這就是——涼面。
說起涼面,就不得不寫寫我的父親,因為在我見過所有吃涼面的人中,沒有一個能像父親那么衷情,那么投入,那么專注,那么勤密的。可以這樣說吧,在內(nèi)心有著頑石般堅硬的父親,已走過的八十多年稻草一樣卑微的人生歷程中,涼面已成為支撐他生命的主要材料,或者說已成為他完整生命體系中的一個重重的戳記。
在我幼時的記憶里,麥子入場,天氣剛剛露出熱頭的時候,我家的涼面就開吃了,且天天不斷。中午、傍晚時分,從田地里歸來的父親,見到盛在到大白碗里的涼面后,就像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突然望見了自己的奶娘,會扔下锨镢草帽,不顧一切地?fù)溥^去,加上少許的黃瓜、豆角、咸菜、蒜泥,倒上淡淡的芝麻鹽水,加足醋,用筷子上下翻動幾下,馬上就狼吞虎咽起來。
父親吃涼面時,是一口氣吞咽下去的,中間沒有絲毫的停頓,只是發(fā)出一陣陣嗖嗖的響聲。期間,一雙小眼睛上挑著,根本不看碗里的面條還剩多少,待吃到最后,也就是碗里的面條所剩無幾,需要清理碗底的時候,他才放慢速度,來仔細(xì)品味其中的滋味,是酸,是咸,是清,是淡。
在父親吃涼面的過程中,他總是會光著膀子,一雙泥腳蹲在椅子上,把那只大白碗高高地端在與眼睛平行的角度,嘴角沾著點點菜沫,展現(xiàn)的是一副無拘無束、肆無忌憚的姿態(tài),過癮,痛快。這時,站在一旁的母親,就會用一雙充滿愛憐的眼神看著父親,嘴里嘟嚕著:“看你這個樣,又沒人搶你的碗!备赣H的精力已完全放在吃飯上,是不在乎母親的眼神和聲音的。幾碗涼面下肚后,父親肚皮上做過胃切除手術(shù)的那條長長的疤痕會被掙得锃亮,他再打上幾個嗝,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放,口里念道:“嗯,又吃了一頓飽飯。哎,萬菜千飯不如一碗涼面呀!苯o人的感覺,他不是在吃涼面,而是在吃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佳肴。
與父親無拘無束的吃相相連的,就是我們哥幾個吃涼面的樣子了。同樣是端著大大的白碗,同樣是揮舞著筷子,同樣是不停頓地吞咽,同樣是嗖嗖的響動,是一曲優(yōu)美的合奏,是一陣風(fēng)呼海嘯的共振,是一副蓬勃活潑的斗夏圖……
爽快的涼面,不斷梳理著逐漸遠(yuǎn)去的歲月。隨著年齡的增加,我漸漸明白了,可口的涼面背后并非簡單之舉,那是母親的艱辛和三個姐姐的付出。
每年的新麥曬干后,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到村南的磨坊磨面,為得是讓父親和我們兄弟幾個盡早吃上涼面。面磨回來,不論早晚,母親都會迅速找出家里的大瓷盆和面,同時吩咐大姐二姐三姐,切菜的切菜,搗蒜的搗蒜,打醋的打醋,燒火的燒火。和面、搟面的工序,母親一般是不會輕易托付給姐姐們的,因為面和稀了,面條出鍋后容易糗;面和硬了,不易熟,吃起來口感不好。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彎著腰和面、搟面,是母親夏天的中午和晚上沒完沒了的事情。搟面的時候,母親一條腿在前,一條腿在后,兩只手隨著搟面杖的轉(zhuǎn)動由里到外,然后再由外到里,并不時用不沾面醭的手背擦著自己的臉頰,衣服后背上被汗水畫出一個圓圓的餅。
面搟好的空當(dāng),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就是兌鹽水了,也叫做芝水,其是制作涼面技術(shù)含量最高的一節(jié)。需先把芝麻炒熟,關(guān)鍵要把握火口,炒到八九成熟最好,生了香氣出不來,糊了芝水就會變味。隨后再用蒜臼把炒好的芝麻研碎,放到盛有已兌入少量鹽的涼開水里,攪勻,就算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叫過水,就是把煮好的面條,迅速用笊籬撈到剛剛打來的井水里,越?jīng)鲈胶,越快越好,反?fù)幾次后,煮熟的面條在井水的作用下,變得光滑而硬朗,就像一根根剝了皮的柳條,口感極好。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后,母親就會揉搓著她那雙粗糙的手,喃喃的說:“好了,等著下地的、上學(xué)的回來吃吧!
吃涼面是奢侈的。同樣的一斤面條,吃熱面能管飽兩個人的肚子,而吃涼面一個都不夠。為了把日子過細(xì),母親想出了一個節(jié)儉的辦法——男吃面,女吃餅。就是無特殊事項,讓父親和我們兄弟幾人吃涼面,她帶領(lǐng)三個姐姐喝煮面條的湯水,就著咸菜吃粗糧餅子。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男女是不同桌吃飯的。長此以往,在我們的家里,就形成了大方桌上吃涼面,小矮桌上吃餅子的格局。每當(dāng)吃飯時,年幼的三姐總是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往大桌上看,手里的餅子吃得很慢很慢。小的時候,我總認(rèn)為母親及三個姐姐是不愛吃涼面的,長大后才漸漸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后來,日子過好了,可父親夏天吃涼面的習(xí)慣卻絲毫沒有改變,只是年邁體衰的母親無力再為父親搟面了,三個姐姐早已遠(yuǎn)嫁他鄉(xiāng),手搟的面條不得不用街上賣的掛面來代替,芝水也換成了瓶裝的麻芝汁,缺牙少口的父親吃涼面的勁頭也不如從前那樣瀟灑了。再后來,母親永遠(yuǎn)地走了,父親要親手制作涼面了。
客居他鄉(xiāng)的我,每當(dāng)夏天回家,看到老父用顫巍巍的樹枝般的手為我制作涼面時,眼里都會有幾多的酸楚,腦子里也總會浮現(xiàn)出揮之不去的童年印象。
[父親的涼面_隨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