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文化閱讀《做皇帝的故事》(張鳴)
做皇帝的故事張鳴
古代的時候,中國人想做皇帝的人很多,從農(nóng)夫到將相都有。自從小亭長劉邦見了秦始皇說“大丈夫當(dāng)如是焉”,和種地的陳勝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后,大家好像突然都醒過來了一樣,只要有點機會,就幻想著能當(dāng)上皇帝。曹操掃平中原之后,很有點自負,說是如果沒有他的話,不知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這話其實不假,黃巾余黨不說,袁術(shù)家四世三公,深受漢室大恩,還不是私藏了傳國璽,一不留神就想當(dāng)皇帝。而曹操自己也未必就心地純正,按陳琳的說法,此公屬于“閹豎遺丑”——宦官沒有割干凈生下來的,門第雖然比袁家差得多,但他之所以沒有逼漢獻帝“禪讓”,只不過是因為時機還不成熟,怕孫權(quán)之流把他放在火爐上烤,只好自己做周文王,皇帝留給兒子做好了。明末清初的吳三桂,因紅顏一怒,引清兵入關(guān)做了貳臣;做了貳臣之后反而不安分起來,為了保住自己藩王的地位跟新主子鬧翻,打來打去,沒成氣候,眼看陽壽無多,臨死前也要過一把皇帝癮,在衡陽就地搭起竹棚,登基做起了皇帝,結(jié)果屁股沒坐熱就去見了地下的王——閻羅。
農(nóng)民自陳勝、吳廣之后,想做皇帝的人一直就不少。當(dāng)然,有此非分之想的大多是那些不安分,又見過些世面,或者有點痞氣的人物。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的時候,北方中國也是遍地烽火,大小股的農(nóng)民起義到處都是,稱王稱帝者不知凡幾。不過多數(shù)的團伙都是從戲班子搶來戲衣,用唱戲的黃袍和王冠,裝備自己的皇帝,用戲裝的蟒袍玉帶、鎧甲硬靠,裝備文武大臣。然后跟吳三桂一樣,搭個大棚子就當(dāng)是皇宮,然后就登基做皇帝。不過,這些草頭皇帝登基之后頭一項急務(wù),都是大封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以便盡快享受美女環(huán)繞的艷福。至于到底能不能配齊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就要看這些起義者的實力,一般來說,十幾二十幾個總是找得到或者搶得到的。在這方面,他們顯然比不上同時代的洪秀全,人家一口氣大小老婆就娶了好幾百,害得他總是擺不平小老婆之間的關(guān)系,爭風(fēng)吃醋鬧得天王府翻了天,往往不得不求助東王楊秀清假裝神靈附體,上帝下凡,為他處理家務(wù)事。
不光亂世,農(nóng)民爭著當(dāng)皇帝,太平年景,偷著做皇帝的也不少。明清時節(jié),宣稱具有無邊法力的民間教門很是不少,教首借著三腳貓功夫的氣功,再加上一些從儒釋道那里抄來、從戲詞里躉來的貨色,一蒙就能蒙上一群人,給他上錢上貨,甚至貢獻女人,大家夜聚曉散,好不快活。他們中間的某些人,覺得做教首沒有做皇帝過癮,所以往往有利用教徒對自己的迷信,做起皇帝的,不敢公開搭棚子,就在自己家的土炕上穿著借來的戲衣“登基”。地方雖然窄點,但一樣不耽誤大封群臣,尤其不耽誤封自己的三宮六院。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太平年景稱王稱帝的人,往往只是自己過過皇帝癮,并不真的想打上金鑾殿,奪了鳥位。只是若讓真的皇帝知道了,還是一樣抓了砍頭——其實有點冤。
在漢人文化圈里,皇帝無疑是一個很核心的文化要素,即使窮鄉(xiāng)僻壤,愚夫愚婦,有誰能不知道皇帝呢?有個笑話說兩個農(nóng)夫在田里割稻,累得不行,一個說,皇帝割稻肯定是用金鐮刀。另一個說,蠢貨,皇帝哪里還用得著割稻,還不是在大樹下面,西瓜吃吃,蒲扇搖搖。其實,這只是笑話而已,人們編出來取笑農(nóng)民的,當(dāng)不得真。實際上哪個時代的農(nóng)民,會一點都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自從有了戲曲之后,戲里總是演帝王將相,即使在農(nóng)村,年節(jié)農(nóng)閑,也要唱大戲的。別的不曉得,誰還不知道做皇帝的高高在上,別人都要沖他磕頭,三呼萬歲,居有宮,出有輦,說話金口玉牙,讓誰死誰就活不了;最妙的是有許多如花似玉的老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都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中挑出來的。所以,凡是農(nóng)民想要做皇帝,就比照著戲上的操練。
當(dāng)然,農(nóng)民如果不滿足于做草頭王、野皇帝,而且真的得了天下,那就得講究一些了。當(dāng)年從沛縣起義的劉邦,土的程度跟陳勝、吳廣也差不了多少,最多當(dāng)過幾天“大隊干部”,起義以后,事情還沒有眉目,就拼命地找女人、吃豬肉。英布來見,他一邊一個女人在給他洗腳,張嘴就是粗話,一點禮數(shù)都不講?匆娙迳遣荒蜔,搶過人家帽子就往里撒尿,活脫脫一個鄉(xiāng)里的無賴。然而后來做了皇帝,發(fā)現(xiàn)跟原來的一幫屠狗殺豬的兄弟喝酒撒瘋不成體統(tǒng),這就用得著儒生了。叔孫通為他制訂朝儀之后,宮里殿外,兵衛(wèi)齊列,鎧甲鮮明,旗幟飄飄,所有文武大臣排成兩列,天不亮就在宮外候著。贊禮官說聲“趨!”大家弓腰低頭,一溜小碎步向前;說聲“止!”則乖乖站著誰也不敢動。東向文,西向武,分兩列在殿前站好。于是皇帝乘輦駕臨,諸侯王、群臣按班次奉賀朝拜。禮畢,皇帝賜酒,酒過九巡,贊禮者高叫:“罷酒!”整個儀式過程,群臣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稍稍違儀,有動作不合式的,朝堂上虎視眈眈的御史立刻就將他們帶走(估計沒什么好果子吃)。朝禮罷,劉邦高興地說,我今日才嘗到了做皇帝的滋味啊。原來要過飯、當(dāng)過和尚的朱元璋朱皇帝登基的時候,也一樣排場得了不得。先是郊天祭地,算是請示過天公地母,承認了他做皇帝的合法性;然后由丞相率領(lǐng)群臣,跪請朱皇帝龍椅就坐,朱皇帝扭捏半晌,總算坐進了椅子;再由丞相跪進袞冕,為他穿戴停當(dāng),再捧上玉璽,送到朱皇帝手中;接過玉璽之后,群臣立刻拜賀舞蹈,三呼萬歲,整個南京城鼓樂齊鳴,歡聲震天。接下來,換上皇帝新裝的朱元璋,由儀仗導(dǎo)引來到太廟,奉上寶冊,追尊他們朱家四代種田的祖宗為帝,告祭社稷;然后回到奉天殿,升御座,接受百官朝賀,大家如儀舞蹈,三呼萬歲。此時的朱元璋說沒說劉邦當(dāng)年的那句話,于史無征,但心里肯定受用極了。只有李自成沒有出息,打下了北京,占了皇宮,卻在偏殿登基,果然沒幾天就丟了天下。
可是,沒有受過皇帝文化熏陶的少數(shù)民族,在皇帝問題上有時候就難免有點糊涂。金朝的開山祖完顏阿骨打,打下燕京(遼人的南京),識趣的燕京人打起皇帝專用的黃蓋去迎接他;他說這東西只有一個,我們這么多人,誰用?于是扔在一邊。將他迎進皇宮,請他坐龍椅,他還是說,就一把椅子,怎么坐?于是跟同去的人一起坐在臺階上。后來總算是可以坐龍椅了,但對于禮儀還是不明白。剛剛進入中原的女真人不呼萬歲,他們認為人不可能活一萬歲,極盡他們的想像,覺得活一百二十歲已經(jīng)到頂了。所以,上朝的時候,他們就呼“一百二十歲”。其實不光剛進中原的女真人,就是已經(jīng)接受了多年漢人統(tǒng)治的西南地區(qū)的苗人,也弄不懂皇帝的確切意思。清朝的時候,貴州的地方發(fā)現(xiàn),苗人無論管多大的官,都叫“皇帝”,而北京城里真正的皇帝,則被叫做“京里老皇帝”。少數(shù)民族在皇帝問題上的糊涂,反襯出我們文化上皇權(quán)意識的強固。人家大人物都不明白的事情,我們小小百姓都門兒清。是文化上的先進呢,還是意味著別的什么?
歐洲直到現(xiàn)在,不少國家還存在王室,調(diào)查一下,希望王室繼續(xù)存在的西方人還正經(jīng)不少,但真正具有皇權(quán)意識的還是我們。我們的皇權(quán)意識,不僅在于大家在皇帝(或者大人物)面前,膝蓋都有點軟,碰到稍微像樣一點的君主就會自動將權(quán)力交出,一任人家擺布;還在于凡是有點權(quán)力就想像皇帝那樣行使,霸氣沖天;更在于想當(dāng)皇帝的人太多,連再平常不過的老百姓有的也有這種幻想。這對于西方人來說,真是匪夷所思,拿破侖一世說過,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但他絕對不會說,不想當(dāng)皇帝的人不是好的人。因為即使在一度皇權(quán)鼎盛的法國,像他那樣做皇帝夢而且還實現(xiàn)了的人也是鳳毛麟角。更妙的是,我們在還沒有當(dāng)上的時候,攤上惡主了,抱怨固然要抱怨,但批判主子荒淫的時候,心里其實酸酸的。如果一旦像孫猴子說的那樣,“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了,那么臉變得比誰都快,享受起來比誰都迫不及待,恨不得一天享盡天下美味和美色。
明朝的大儒王陽明說,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成者王侯敗者賊,其實帝王也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