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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中庸》不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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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中庸》不同論

作者:任蜜林

哲學研究 2015年06期

[中圖分類號]B244

《大學》、《中庸》分別為《禮記》中的兩篇。自韓愈、李翱表彰以后,二者的地位逐漸升高。至宋以后,它們漸漸由《禮記》中的兩篇,成為與《論語》、《孟子》并稱的“四書”,從而成為與“五經(jīng)”同等重要的儒家經(jīng)典。

非但如此,宋儒為了突出“道統(tǒng)”的傳承,還編排了一個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一線單傳的儒家“道統(tǒng)”傳承譜系!吨杏埂窞樽铀妓鳎运抉R遷以來皆有此說,還算文獻有征,但《大學》則沒有記載明確的作者。程顥不過只說其為“孔氏之遺書”(《大學章句》),而朱熹則斷定《大學》與曾子有密切關(guān)系:“而此篇者,則因小學之成功,以著大學之明法……三千之徒,蓋莫不聞其說。而曾氏之傳獨得其宗,于是作為傳義,以發(fā)其意!(《大學章句序》)朱熹認為《大學》有經(jīng)、傳之分,并進而認為經(jīng)乃曾子所述,傳乃曾子門人所記。在《中庸章句序》中,朱熹明確提出了其“道統(tǒng)”譜系,并說:“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圣遠而異端起矣。”雖然朱熹所說并無史料根據(jù),但由于其在當時的權(quán)威地位,他的看法不但沒有遭到反對,反而得到比較普遍的認同。這樣,孔、曾、思、孟的“道統(tǒng)”譜系就確定了。毫無疑問,這一譜系只是出于理學家的理想建構(gòu),并非歷史的事實。下面我們從《大學》、《中庸》思想的不同方面,來說明二者并非出于一脈相承的思想譜系。

一、心與性

《大學》與《中庸》二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大學》言心而不及性,《中庸》則言性而不及心。這一點前人早已指出,如劉宗周《學言》說:“《大學》言心不言性,心外無性也!吨杏埂费孕圆谎孕,性即心之所以為心也!(《劉宗周全集》第二冊,第457頁)韓國李滉說:“《大學》言心而不言性,《中庸》言性而不言心……蓋心、性一理也。自其稟于天而言,謂之性;自其存諸人而言,謂之心!洞髮W》雖不言性,而‘明德’、‘明命’何莫非稟于天之性乎?”(《四書總論》)雖然二者立論目的是為了說明《大學》、《中庸》的“心”、“性”是可以互相涵蓋的。但其說的“《大學》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卻是事實。

從《大學》文本來看,全篇僅僅一次提及“性”,即“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災必逮夫身”。從文義來看,這里講的“性”實際上指的是人情,并不具有根本上的意義。而且此句話在《大學》中并不具有重要的地位。而“心”在《大學》中則具有重要的地位,其為朱熹所說的“八條目”之一。所謂“八條目”就是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修身”居于核心的地位,“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而“修身”的關(guān)鍵則在于“正心”,其說: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如果身體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等情感,則心就會受到影響,從而會不得其正。而如果心不得其正的話,身體的器官也不能發(fā)揮其作用。因此,欲修其身,必先正其心。

除了專門講“正心”外,《大學》還講到與“心”關(guān)系密切的“意”,此即其所說的“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誠意也就是不要自己欺騙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把自己心中不好的念頭去掉,從而使意純善。這樣“心”也就隨之而正了。此外,“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也是就“心”來講的。

《中庸》則通篇沒有提及“心”,而對“性”作了詳細的論述。其開篇便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性”是從天所賦予而得的。這里的“性”從下面兩句來看,是就“人”而講的。但從《中庸》全篇來看,這里的“性”不僅僅指“人性”,而且還包括“物性”。也就是說,這里的“性”是從普遍意義上講的。這一點在先秦儒家“性”論中是比較特別的,因為從孔子以來,關(guān)于“性”的討論大多是就人來講的。那么“性”的具體內(nèi)容又是什么呢?《中庸》說: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

這明確指出,所謂“性”就是“誠”。對于“誠”,《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薄罢\”即是“天道”,其下貫下來,就成為萬物之性。雖然萬物和人的“性”都是從天那里繼承而來的,但只有人能盡自己的“性”,而萬物則不能。因此,《中庸》提出了“盡性”的思想。其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然后才能盡人和物之性。

在《中庸》作者看來,“盡性”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誠明”的方式,其過程是由內(nèi)到外的;另外一種是“自明誠”的方式,其方向則是從外到內(nèi)的。前者是“生而知之”者,后者是“學而知之”者。二者的區(qū)別,就像孟子所說的“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孟子·盡心下》)的區(qū)別。前者不假修為,先天而有;后者則需要后天的修養(yǎng),才能使“性”顯現(xiàn)完備。前者也就是前面所說的“率性之謂道”,后者也就是前面所說的“修道之謂教”。圣人之性,天生完備,不需要后天的修養(yǎng),就晶瑩剔透。因此,順性而發(fā)即是道。這也就是孔子所說“從心所欲不逾距”(《論語·為政》)的意思!吨杏埂氛f:“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笔ト颂煨酝陚,其發(fā)出來皆能合乎規(guī)矩。因此,《中庸》又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而一般人則需要經(jīng)過后天的修養(yǎng),才能充分實現(xiàn)他們的“性”。因而“性”發(fā)出來會出現(xiàn)“過”與“不及”。

通過比較,可以看出,《大學》的修養(yǎng)工夫重點在“心”,而《中庸》的修養(yǎng)工夫則重點在“性”。至于“盡性”需不需要用“心”,《中庸》沒有講,我們也無從判斷。不過從道理上講,講“心”可以不講“性”,但講“性”卻不可不講“心”,因為如果“性”不通過“心”來把握,則其工夫是無法落實的。從這點來講,《中庸》的工夫論是不完備的。這也說明《中庸》與《大學》屬于不同的思想系統(tǒng)。

二、慎獨

《大學》與《中庸》皆談“慎獨”,因此,二者被認為有相似之處。雖然二者皆言“慎獨”,但二者所說并不相同。我們先來看《大學》對于“慎獨”的論述: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從上下文來看,這里講的“慎獨”實際上是對“誠意”的解釋。所謂“誠意”也就是不要自己欺騙自己,見到惡的事情即要痛恨,見到好的事情即要喜歡,這就是下面說的“誠于中,形于外”。而小人則與此相反,不能表達自己真實的情感。在其獨處的時候,無惡不作;當其見到君子的時候又以善來掩蓋他的不善。這就是不能“誠其意”?梢钥闯,這里的“慎獨”雖然講的是“誠意”,但同時也強調(diào)獨處時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因此,下文又引用曾子的話來說明:“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這強調(diào)了獨處與群居的不同。

應該來說,把“慎獨”解釋為獨處,這是古代比較常見的看法。鄭玄在注《禮記》的時候?qū)Α吧鳘殹币沧髁私忉。不過其僅對《中庸》作了注解,而對《大學》則沒有進行解釋。在《禮記》中,《中庸》居前,《大學》居后。鄭玄于《大學》未注,蓋因為其在《中庸》中已經(jīng)解釋,前后可以互看,因此不需再注。不過鄭玄在注《中庸》“慎獨”的時候,明顯受到《大學》思想的影響。其說:慎獨者,慎其閑居之所為。小人于隱者,動作言語,自以為不見睹,不見聞,則必肆盡其情也。”(《禮記正義》)這里的“閑居”“小人”顯然出于《大學》,因為在《中庸》首段中并未出現(xiàn)這樣的字眼。朱熹在注解《大學》時,受到鄭玄的影響,也把“慎獨”解釋為“獨處”。其說:“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皆務(wù)決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殉外而為人也。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庇终f:“閑居,獨處也。厭然,消沮閉藏之貌。此言小人陰為不善,而陽欲揜之,則是非不知善之當為與惡之當去也;但不能實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惡而卒不可揜,欲詐為善而卒不可詐,則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為戒,而必謹其獨也!(《大學章句》)可以看出,朱熹的注解同時照顧到內(nèi)外兩個方面,既說到“獨處”,又說到“己獨知之者”,實際上強調(diào)的是為善要內(nèi)外如一。

可以說,從上下文來看,鄭玄、朱熹對于“慎獨”的解釋是比較符合原意的。這在古代文獻中也能找到依據(jù),如《淮南子·繆稱訓》說:“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慚乎景,故君子慎其獨也!薄段淖印ぞ\》說:“君子之僭怛,非正為也,自中出者也,亦察其所行。圣人不慚于影,君子慎其獨也!倍叨家庠谡f明“獨處”的時候,連面對自己的影子都不感到慚愧。“夜行”正好說明“慎獨”有“獨處”的意思。類似的思想還見于《莊子》和《晏子春秋》,《莊子·庚桑楚》說:“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閑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獨行。”《晏子春秋》說:“君子獨立不慚于影,獨寢不慚于魂!(第八卷外篇第八)二者雖然沒有提及“慎獨”,但“獨行”“獨立”“獨寢”等說法與《淮南子》、《文子》所說的意思完全一樣。其實這種思想來源甚早,我們在《詩經(jīng)》中就能看到類似的思想!洞笱拧ひ帧氛f:“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蔽萋槭覂(nèi)西北角,是比較陰暗的地方。意思是說,即使在屋內(nèi)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也不感到慚愧。這與上面對“慎獨”的解釋意思完全相同。但在《中庸》中,“慎獨”的含義與此并不相同: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鄭玄此處“慎獨”的解釋,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其是用《大學》的“慎獨”來解釋《中庸》。朱熹亦是如此,其說:“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于此者!(《中庸章句》)可以看出,除了為了照顧《中庸》原文外,朱熹對于“慎獨”的解釋完全同于《大學》。不過從上下文來看,《中庸》此處講的“慎獨”與《大學》并不相同。

《中庸》此段主要講“性”,因此“慎獨”的含義應該與“性”有關(guān)!疤烀^性”,意思是說“性”是從天而來的!奥市灾^道,修道之謂教”,我們前面說過,并不能僅僅從字面意思上理解順從性的發(fā)展就是道,按照道進行修飾就是教,而是兩種完善性的方式。否則性發(fā)出來的過與不及也可稱作道了,這顯然不符合《中庸》原意。因此,下面講的“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實際上也是講“性”的。這樣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以及“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講的都是“性”了。因此,“慎獨”也就是對“性”而言了。也就是說,這種“慎獨”僅僅包含內(nèi)在的方面。

與《中庸》這種內(nèi)在“慎獨”相似的思想,還見于《五行》篇!段逍小酚薪(jīng)有說。在經(jīng)中,其說:“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边@里僅僅指出“慎獨”是能夠為“一”。對于“一”是什么,其并沒有指出。從其前后文來看,應該指的是能夠把仁、義、禮、智、圣五行協(xié)調(diào)為一。而五行都是“形于內(nèi)”的“德之行”。因此,這里指的是“心”。說則對經(jīng)的“慎獨”作了解釋,其說:“‘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能為一者,言能以多為一;以多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為一也……‘君子慎其獨’。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口……‘是之謂獨’。獨也者,舍體也!边@里明確把“慎獨”解釋為“慎心”。可以看出,經(jīng)和說對于“慎獨”都是從“心”上講的。這與《中庸》從“性”上講“慎獨”雖然不同,但都可以看作一種純內(nèi)在的修養(yǎng)方式。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大學》、《中庸》對于“慎獨”的理解是不同的!洞髮W》的“慎獨”可以包含內(nèi)、外兩方面,而《中庸》僅僅有內(nèi)在的方面!洞髮W》的“慎獨”是“誠意”的意思,雖然側(cè)重內(nèi)心,但不否定“獨處”的含義。而《中庸》的“慎獨”則是就“性”而言的。對于這一點,劉宗周有著深刻認識。他說:“《中庸》之慎獨,與《大學》之慎獨不同!吨杏埂窂牟欢貌宦?wù)f來,《大學》從意根上說來。獨是虛位。從性體看來,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時也。從心體看來,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劉宗周全集》第二冊,第381頁)劉氏雖然借助“慎獨”來闡發(fā)自己的哲學思想,但他指出《大學》、《中庸》“慎獨”的不同含義,確實是非常有見地的。

三、修身

《大學》、《中庸》也都談到“修身”,但二者對于“修身”的解釋并不相同。

“修身”不僅是《大學》的八條目之一,而且在八條目中居于核心的地位!洞髮W》說: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這就是說,從天子到一般老百姓,都要以“修身”作為根本。如果這個根本沒有做好,那么也就無法談齊家、治國、平天下了。那么如何修身呢?在《大學》看來,修身的關(guān)鍵在于“正心”。如果身體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等情感,則心就會不得其正。而心不得其正的話,身體的器官也不能發(fā)揮其作用,“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而要正心的話,又必須先誠意。所謂誠意,就是“慎獨”,就是為善內(nèi)外如一!案裎铩、“致知”歷來解釋莫衷一是。但如果按照王陽明批評朱熹“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傳習錄下》)的話來說,“格物”、“致知”也應該是對“正心”而言的。實際上《大學》開始說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正是對“格物”“致知”而講的。這里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正好可以與“格物”“致知”相對,而“知止而后有定”一句顯然是從“心”上說的。

在“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大學》也強調(diào)了“修身”對于它們的重要性。如在“齊家”中,《大學》說:“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敬畏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這里講的“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顯然與前面講的“誠意”呼應,也是對“心”而言的。在“治國”中,《大學》說:“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边@里講的實際是“忠恕”之道!坝兄T己而后求諸人”,即孔子說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無諸己而后非諸人”,即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而這兩者都是靠“心”衡量的。所謂“藏乎身”,即“心”也。在“平天下”中,《大學》提出“絮矩之道”的思想。所謂“挈矩之道”,就是“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這實際上就是上面講的“忠恕之道”,顯然也是從“心”上講的。

可以看出,《大學》的“修身”思想都是從“心”上講的。而《中庸》中的“修身”則與此不同,其說:

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這是說,治理國家關(guān)鍵在于人才,而取人的標準則在于品行。而品行的修養(yǎng)要通過道來實現(xiàn),道則要通過仁來完成。所謂仁,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其中親親關(guān)系最為重要;而義是合宜的意思,其中尊重賢人最為重要;禮則是在仁、義基礎(chǔ)上形成的。因此,君子要重視修身,而修身又需要“事親”、“知人”和“知天”。《中庸》又說:

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知、仁、勇三者被稱為“三達德”。知道這三者,就知道如何修身;知道如何修身,就能知道如何治人;知道如何治人,就能知道如何治理天下國家。因此,“修身”是非常重要的,它是治理天下國家的基礎(chǔ)!吨杏埂氛f: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這是說,處在下位的人如果不能得到其上司的信任,那么他就不能治理民眾。而只有得到朋友的信任,才能得到其上司的信任。取得朋友的信任,又要以孝順父母為基礎(chǔ)。孝順父母,則要靠“誠身”來實現(xiàn)。“誠身”又要以“明善”為基礎(chǔ)。在《中庸》看來,這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而“明善”、“誠身”是這個鏈條的基礎(chǔ)。這里的“誠身”就是“修身”的意思。

在《中庸》看來,“誠”是天道的內(nèi)容,而如何達到“誠”則是人道的目標,“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達到“誠”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誠明”的方式,一種是“自明誠”的方式。前者是“生而知之”者,后者是“學而知之”者!吨杏埂氛f:“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薄吨杏埂氛J為,只有“天下至誠”才能“盡性”,然后才能實現(xiàn)他人和物的性。也就是說,在《中庸》那里,“誠身”就是“盡性”,“修身”也就以“盡性”為中心了。這與《大學》所說的以“正心”為中心的“修身”顯然不同。

四、“平天下”與“與天地參”

在理想目標上,《大學》與《中庸》也不相同。《大學》的最終目標是“平天下”,而實現(xiàn)這一目標需要八個階段,其說: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所謂八個階段,即“八條目”,具體包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大學》看來,這八個階段是一個逐步實現(xiàn)的過程。只有前一個階段實現(xiàn)了,后一個階段才能相應的實現(xiàn)。

可以看出,《大學》所說的“平天下”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而“明明德”是《大學》的“三綱領(lǐng)”之一。所謂“三綱領(lǐng)”就是“明明德”“親(新)民”和“止于至善”。其中“明明德”是自己使自己心中的“德”顯明起來。而“親(新)民”則是使他人的“明德”顯明起來的意思。而“止于至善”是“明明德”和“親(新)民”的最終目的。因此,“明明德于天下”也就是使天下人的“明德”都顯現(xiàn)出來的意思。只有這樣,天下才能達到太平,這也就是“平天下”的意思。

與《大學》有相似的地方,《中庸》也講“治國”、“平天下”,其說: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這是說,治理國家有九種大法,即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和懷諸侯。其中尊賢、親親相當于《大學》中的“齊家”,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相當于“治國”,而柔遠人、懷諸侯則相當于“平天下”。

不過“平天下”并非《中庸》的最高理想!芭c天地參”才是《中庸》的最高理想。其說: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只有天下至誠的人,才能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性;能夠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性,才能充分實現(xiàn)他人的性;能夠充分實現(xiàn)他人的性,才能充分實現(xiàn)萬物的性;能夠充分實現(xiàn)萬物的性,才可以參與到天地化育的過程中;這樣就可以“與天地參”了。這里的“贊天地之化育”,也就是前面所說的“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也就是前面說的“自誠明”的方式。

除了“自誠明”外,《中庸》還講了“自明誠”的方式,其說: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曲”,鄭玄曰:“猶小小之事”,朱熹曰:“一偏也”。所謂“致曲”,就是從一個具體的事情開始來實現(xiàn)“誠”。由誠就能逐步實現(xiàn)化育萬物的目標。

“自誠明”和“自明誠”雖然實現(xiàn)方式不同,但最終達到的效果都是相同的!吨杏埂氛J為,人與萬物的性都是從天而來的,也就是說,人與萬物在性上是相同的。二者的區(qū)別在于人能盡性,而物不能盡性,而性又是從天道那里得來的,因此,人類通過盡性能夠達到“與天地參”的境界。這個“天道”,在《中庸》看來,就是“誠”!罢\者,天之道也”。既然天地萬物的性都是從天道得來的,那么地道也體現(xiàn)了“誠”。因此,《中庸》在講“天道”的時候,常常連同“地道”,其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

因為人的性是從“天道”得來的,因此,人通過“盡性”,能夠返回“天道”。《中庸》把此又稱作“合外內(nèi)之道”: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誠是萬物的根本。如果沒有誠,就不會有萬物。誠者不僅僅要成己,而且還要成物,這也就是前面所說的“盡性”、“盡人之性”和“盡物之性”!靶灾,合外內(nèi)之道”,也就是“與天地參”!吨杏埂愤對這一理想目標進行了描述: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這實際是對上面“與天地參”過程的另一種表達。“至誠無息”就是“為天下至誠能盡其性”。“不息則久,久則征”就是“能盡人之性”!罢鲃t悠遠”,即“能盡物之性”,也就是下面說的“悠久,所以成物”的意思!坝七h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即“參天地化育”!安┖瘛敝v的即是“地道”,“高明”講的即是“天道”,“悠久”講的即是“人道”!安灰姸隆眲t是描述“與天地參”境界的狀態(tài)。

雖然《中庸》的最高理想是“與天地參”,但其一再強調(diào)實現(xiàn)這個理想要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實現(xiàn),如其說:“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這也就是其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可以看出,在最高理想上,《大學》和《中庸》并不完全相同!洞髮W》只是處理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是一種由內(nèi)到外的過程;而《中庸》除了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外,更重要的是處理人與宇宙的關(guān)系,是一種由下向上的過程。

從上面分析來看,《大學》和《中庸》在心與性、慎獨、修身以及最高理想上都是不同的。而“心”與“性”的不同是造成二者不同的最根本的原因。慎獨、修身以及最高理想上的不同都是由“心”與“性”的不同推衍而出的。

從理論建構(gòu)上講,《大學》是一種由內(nèi)到外的過程,而《中庸》則是上貫下通的模式。早在1930年代,馮友蘭就曾指出,《大學》、《中庸》屬于不同的儒學派別,二者分別與荀子和孟子學派有關(guān)。(參見馮友蘭,上冊,第267-278頁)雖然二者是否分別屬于荀學、孟學尚有爭論。如勞榦、徐復觀認為《大學》受孟學影響更大(參見勞榦,第2601-2608頁;徐復觀,第167-169頁),王博認為《中庸》包含很多荀學的內(nèi)容(參見王博,第61-69頁),等等,但二者在理論形態(tài)上不同確是事實。牟宗三曾把宋明儒學的體系分為“橫攝系統(tǒng)”和“縱貫系統(tǒng)”兩種:前者形而上的實體是“只存有而不活動”的,主觀地講,是靜涵靜攝系統(tǒng);客觀地講,是本體論的存有系統(tǒng)。此為程頤、朱熹之系統(tǒng)。而后者形而上的實體是“即存有即活動”的,是本體宇宙論的實體之道德地創(chuàng)生的直貫系統(tǒng)。此為先秦舊義以及周敦頤、張載、程顥等宋、明儒大宗之系統(tǒng)。(參見牟宗三,上冊,第51頁)按照這種區(qū)分,《大學》近似“橫攝系統(tǒng)”,《中庸》則屬于“縱貫系統(tǒng)”。牟宗三還根據(jù)宋明理學依據(jù)經(jīng)典建立理論體系的不同,把宋明理學分為三系:周敦頤、張載、程顥等為一系,此系客觀地講性體以《中庸》、《易傳》為主,主觀地講心體則以《論語》、《孟子》為主;程頤、朱熹為一系,其以《中庸》、《易傳》與《大學》合,而以《大學》為主;陸象山、王陽明為一系,其以《論語》、《孟子》攝《易傳》、《中庸》,而以《論語》、《孟子》為主。(同上,第42-43頁)牟氏對于宋明理學這種分析的正確與否暫且不論,但其看到《大學》、《中庸》理論體系建構(gòu)的不同,確屬卓見。不過其對于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的劃分并不確切。就《大學》、《中庸》而言,在理論形態(tài)上,后來的陸王心學與《大學》更為接近,因其以“正心”為中心;而程朱理學則與《中庸》更為接近,因其以“盡性”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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