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臺前的姨娘散文

　　姨娘生病，臥床不起。說是椎間盤突出的老一毛一病又犯了。我和母親安頓好家中的事情，起程去看姨娘是三天之后了。我以為會看到一個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唉聲嘆氣，甚至眼淚吧吧的姨娘。

　　一進門，姨娘沒事人似的在廚房忙碌著。我進去問候一下她的身體，她輕描淡寫地說，不要緊，老一毛一病了�！安灰�緊”是姨娘的口頭禪，聽起來似乎是一句令人安心的回應(yīng)。她的手背上零星綴著幾個青色的針眼，臉有些浮腫，眼袋耷一拉著，像掛著兩個白色小布袋。我挽了挽袖子說我來給你幫忙吧？“你到外面打牌去！”，她嗔怪道，慌忙推開我，像推開一個侵略者。這里是她的領(lǐng)地，我，包括姨父，表哥表妹似乎全都靠邊站。一扇高大豪華的落地玻璃門把廚房和客廳一分為二。我們手上一搓一著麻將，享受著暖空調(diào)，還有腳下火爐的溫度，我和表哥表妹互話別后長短。

　　姨娘貼在玻璃門上的身影孤單清瘦。記憶中，姨娘的身影總是和灶臺分不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表哥表妹們要上學(xué)，姨娘和姨父在田里，地里刨不出希望。祖祖輩輩靠打魚為生的姨父，手中的漁網(wǎng)越來越空。迫于生計，姨娘不得已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餐館。是租的門面，姨娘請人新砌了水泥灶臺，再放上兩張小桌。餐館靠近汽車臨時�？奎c，每天人來人往，倒也熱鬧。姨娘從沒拜過師，手藝無師自通。小鎮(zhèn)清晨第一聲雞叫響過頭遍，姨娘便披衣起床，生火、和面、剁餡，蒸包子饅頭。一撥又一撥吃早點的客人走了，姨娘又開始著手準備中午的飯菜。買菜，擇菜洗菜，煎炒烹炸，姨娘對待每一道菜肴都傾盡了心力，像藝術(shù)家對待他的作品那樣專注、細心。姨娘有一副好手藝，餐館自然生意興隆，賓客盈門。中午忙完了，接著又是晚飯。姨娘成天像個陀螺，忙得腳不粘地到天黑。天黑，并不意味著結(jié)束，短暫的休息后，姨娘又迎來下一個忙碌的開始。

　　幾十年的時光里，姨娘站過很多灶臺，從農(nóng)村的大鍋土灶，再到餐館的水泥灶，最后到城里的燃汽灶。當姨娘還是個小姑娘家時，就開始向姨外婆學(xué)站灶臺。那時，姨娘揮舞的刀鏟里，輕揚的小勺里，都深藏著一份希翼－希望自己能炒出美味的飯菜，將來嫁個好婆家。那個年代出生的女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做得一手好飯菜比擁有一副漂亮臉蛋更能取一悅?cè)恕?/p>

　　為人一妻，為人母后，姨娘依然離不開灶臺－她始終為了一份希望而活，希望在灶臺前為這個家站出滋潤豐富的日子。灶臺的樣子變來變?nèi)�，可姨娘的守候不變，她站在灶臺前，用手中的鍋鏟炒出美味的飯菜，換來孩子們的學(xué)費和家中的日常開銷。日子，在她的手中日益豐潤起來，家里慢慢添置了電視機，洗衣機……孩子們吃了姨娘烹飪的飯菜，個個身健體壯，學(xué)成之后踏入社會，在社會各個領(lǐng)域成就一番事業(yè)。而曾經(jīng)豐潤的姨娘迅速衰老下去。大自然就是這樣，當你得到一樣?xùn)|西，必須以失去另一樣?xùn)|西為代價。對于姨娘來說，這個東西就是健康。如今的姨娘各種病痛纏身，關(guān)節(jié)炎，胃病，糖尿病。

　　水壺里的水開了，騰騰地冒著熱氣。姨娘不時出來給我們的空杯子里續(xù)茶，腳上的拖鞋“噠噠噠”地拖著一地瑣碎和滯重。她偶爾往我們手里塞幾顆糖，往牌桌上倒一小把瓜子。飯菜終于端上桌，姨娘端出滿桌的流光溢彩：撒了蔥花的清燉土雞、紅亮的干鍋牛肉、紅綠相間的青椒炒河蝦……我們圍桌而坐。姨娘這時卻不上桌，勸她，一個勁兒說肚子不餓，手里卻沒閑著，開始給半歲的孫子喂飯。面對滿桌色香味誘人的菜肴，我們個個如下山的小獸。大家直夸姨娘廚藝好，做的菜比五星級酒店的菜好吃多了。姨娘聽了，滿臉的幸福，臉上笑成了一朵花。等到姨娘吃飯時，桌上只有一點殘菜剩羹，飯也冷了。姨娘只是象征性地端了一下碗。姨娘有糖尿病，在飲食方面有很多禁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的藥比吃的飯菜還多。等到姨娘慢慢騰騰收拾碗筷時，我們已經(jīng)在麻將桌上打了兩圈。打我們進門，姨娘就在廚房忙碌，吃完飯，再到收拾停當，整整用去五個小時。姨娘失卻了原來的麻利和靈活，像是被什么東西絆住了手腳。

　　我們?nèi)タ匆棠�，姨娘是病人�？晌覀儼�括表哥表妹們，卻心安理得吃著她煮的飯菜，燒的茶水在麻將桌上度過了愉快的一天。我想，沒有人會去注意她疲倦的面容，嘆息的聲音，疼痛的腰背�；蛟S表哥表妹們聽信了她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不要緊”，而對姨娘要緊的身體熟視無睹。突然覺得表哥表妹們身為兒女的失職，趁姨娘去房間休息的機會，我不自覺地把這種情緒流露了出來。表哥也不申辯，不緊不慢地告訴我一些事關(guān)姨娘的細節(jié)。

　　逢年過節(jié)，或者家里來了客人，表哥表妹們擔心姨娘勞累，一家人到外面下館子�？梢棠飳Σ宛^的飯菜橫挑鼻子堅挑眼：這個咸了，那個淡了，“不就幾根肉絲么？怎么就成了魚香肉絲？還賣18塊？我的辣椒炒肉比這個好吃多了！”姨娘滿腹的牢騷里，暗藏火藥味。有段時間，表哥表嫂在外面下館子時學(xué)了新式菜肴回來做，這一做就是三四天。原來的領(lǐng)地——灶臺，由表哥表嫂不由分說地占領(lǐng)。細心的表哥表嫂發(fā)現(xiàn)，姨娘打那天開始，突然顯得茫然無措，整天沉默不語，眼睛也暗淡無光，像一株脫水的蔬菜。這和從前站在灶臺前神采飛揚，輕松快樂的姨娘判若兩人。

　　表哥表嫂至此不和姨娘爭灶臺，只是在姨娘做飯時，替她打打下手，吃完飯，再幫忙收拾一下碗筷。這樣，既讓姨娘站住了灶臺，又避免讓姨娘為灶臺所累。表哥表妹們終于明白，

　　母親守候的不僅僅是灶臺，那是花甲之年母親的一種習(xí)慣，一份寄托和快樂�。�

　　姨娘一輩子的操勞離不開站了一輩子的灶臺，一輩子的辛勞融化在千萬個站灶臺的日子里。姨娘從灶臺前收獲希望，得到快樂，可她背后所要承受的必是苦和累�？墒菍τ谝棠飦碚f，只要站在灶臺前，她就是坐擁快樂的王者。突然對姨娘心存敬意——再多的苦和累在擁有快樂的人面前永遠是那么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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