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那樣兒飄過散文

　　下意識地打出這個標題，發(fā)現(xiàn)自己接下來只能畫地為牢，寫雨為“飄”，而不能是“下”，是“落”，是那種強度極高的“砸”了。還有，“過”字一出，就意味著這雨只能是過去式的：飄，那樣兒飄，哪樣兒飄？呵呵，雨，善解人意的陳年舊雨，飄灑阡陌港汊、綠樹芳草、身體發(fā)膚、純凈心空之時，飄灑的是一份從容，一份淡定，甚至些許詩意呢。詩由心生，當然就側(cè)重于飄過心空的感受咯。

　　然而，當年剛下放湖鄉(xiāng)的時候，在我心空里穿梭的多是陽光，沒雨什么事兒。雨灑我身，我行我素，一般不用雨傘雨衣之類遮著擋著的�？蛇@也不能說明我多么喜雨，只是討厭那些遮雨的累贅而已。

　　我不喜雨，不是因為有濕身后感冒來襲的擔憂和客串落湯雞的狼狽——當年我那牛犢一樣的健體兼“賤體”，用貧下中農(nóng)的話來說是“扔到水里淬火般淬得水響”，即使暴風驟雨來得更猛烈些，霏霏淫雨來得更持久些，也莫奈我何！至于狼狽，大家伙兒彼此彼此，更不在各自形象的考量之列——而是把我赤腳之下的田埂黏糊得稀糟糟、滑溜溜，臟兮兮的，走在上面如同最蹩腳最別扭地扭秧歌，弄不好就滑下田埂，甚或摔個四腳朝天，濺起泥星點點和爆笑一片。

　　一個春耕加春插下來，感覺雨的杰作對赤腳知青的嘲謔和蹂躪也不過爾爾了，無論雨水把田埂弄得何等稀糟滑溜，我自赤足徜徉于泥水加盟的“平衡木”，穩(wěn)健中不失幾分飄逸。飄逸了幾個纏纏綿綿的雨季之后，竟然感同身受杜老夫子的《春夜喜雨》，并延展到常態(tài)喜雨了。覺得人在雨中未嘗不是一種里里外外的享受，或者說得崇高一點，是一種的從肉體到精神的雙重洗禮。

　　每當農(nóng)活不是那么繁忙的時候，如果再加上上天眷顧，給我等知青布施一個三天不下崗之類的小小雨季，我等就設(shè)法讓它成為休養(yǎng)生息的黃金周呢。一臉矜持的隊長，往往禁不住幾個牛皮糖一番軟磨硬泡，慨然開恩，大手一揮：歇工，工分折半。我等樂得漫卷稻草撒一身，金絲毯上亂彈琴。或者用木桶、搪瓷盆之類容器接住從茅草屋頂縫隙、破洞處捷足先跳的雨珠，一邊聆聽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雨韻，不時看幾眼低小茅檐之外的曚昽雨幕，一邊玩上了各種幼稚的、土氣的、“自主研發(fā)”出來卻從不申報“專利”的游戲，或者索性圍坐一圈大擺龍門陣大打精神牙祭抑或狼嗥一樣飆歌……

　　那時候，我玩什么、唱什么都沒有長性，鬧騰一小會兒就免不了把自己的靈和肉一并放逐到雨里，思緒隨著雨腳恣意游走，久而久之，就在腦海里、在筆記本上鼓搗出了一些不無幾分書呆子氣卻絕對真摯的文字。許多年過去了，筆記本上的字跡早已模糊難辨了，但我依稀能從中尋覓到當年雨絲風片在我心空飄曳過的淡淡痕跡——

　　雨，其實更像一個濕漉漉的精靈，無論是飄飄灑灑輕盈而下，還是噼噼啪啪嘩啦嘩啦傾盆潑灑，它總是要去往低處的。不是涌入江河湖海游走于所有的水中，就是滲入到地下、地幔和地核，從深層滋養(yǎng)著大地的毛發(fā)，一步步變現(xiàn)莊稼的夢想。

　　雨，游走在泥土的夢里。我好像聽見過它在土地的胸腔里咿咿呀呀，就沒個消停似的。如果說所有植被都是土地深深淺淺的毛發(fā)，那么，雨肯定是土地的血液無疑。失血的土地毛發(fā)豈能豐茂？當然，過于多血質(zhì)，血漫金山，非弄得個血淹毛發(fā)，釀成另一個極端的災難不可咯。

　　湖鄉(xiāng)的雨，除了五六月入梅階段，風起云涌之時，雷鳴電閃之際，偶爾來他個“狂飆為我從天落”的即興演奏，一展豪放雄姿以外，更多的時候則是由銀河邊一架碩大的磨盤緩緩地磨出，汩汩地流出，細細地飄灑于萬頃田疇，撫在臉上、胳膊上，如牛毛，癢癢的；如牛乳，酥酥的；如露珠，瑩瑩的。好愜意的雨，飄在田間，浴在身上，是詩，不當詩，還當雨。小伙伴們扯呼一聲“下雨了”，就從田泥里拔腿而上，走在青草葳蕤的田埂上，雨，能當詩了，即刻，天空和心空幾乎同時一種纏纏綿綿的溫軟清新氣息氤氳了，融化了。

　　當雨水隨風潛入夜，潛入旖旎的春分，鍍亮牛背上的清明，落進小滿掛果的纏綿梅林，在我的眼眸里，它就超脫了自然賦予他的形而下，異化成了形而上的詩人抑或歌者、舞者，無論是清辭麗句，還是金戈鐵馬，無一不落入土地那博采廣納、多多益善的庫房，長成一棵棵農(nóng)諺的千姿百態(tài)，潤物細無聲，融入人間萬象。而落進千年不廢的阡陌田疇的那些濕淋淋的詩行，則是我足踏泥土最現(xiàn)實的回饋。

　　雨是最具求異性思維的空降兵，從云上滑落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著陸變身輕騎兵的一應準備。從垂直，到水平，體位的改變，移動方向的轉(zhuǎn)換，都是為了履行一根連線的義務。它更像一個召集人，召集五湖四海際會風云，為了生命的運動，緊密團結(jié)成一個水世界，讓所有干涸的靈魂，得以滋養(yǎng)、沐浴和滌蕩。然后蕩胸生層云，再度臨空，一覽眾山小。

　　水汽生云，云生雨。循環(huán)往復，默默無聲。于無聲處聽驚雷。驚雷把雨水，把所有激發(fā)生命的潛能，交給電，交給風，交給無數(shù)的肺，無數(shù)的氣孔，無窮大的泥土吸納力、凝聚力。

　　在我心靈的詩箋上，雨，好像一支筆，不管是秉筆直書，還是天紙斜行，不管是書空，是實寫，還是勾勒，它的落點都是方方正正的思想，豪邁而又恢弘。

　　一群燕子在恢弘的雨幕中翱翔，我的視線被牽引到傾斜而蹦跳繽紛意境和明快音符的詩行，我分明看見，字里行間，頻閃著的是一群婉約、清雅甚或帶幾分凄切的精靈。

　　這群精靈就這樣飄逸、隱逸在雨水中，點點滴滴敲開我的心扉。里面擠滿了積攢有年的鄉(xiāng)愁，藉此傾巢而出，飛翔廣闊天地，越過鄉(xiāng)野，越過湖光，越過那個特定時代賦予的一道道藩籬，探訪小城那一排排“鴿子籠”，一條條迂回穿插、巧舞長蛇的幽深小巷，去摩挲讓千般掛念給套種到母親雙鬢的縷縷白發(fā)……

　　淋濕心情、濾凈思念的雨水，就這樣斜斜地攥著風，劃著線，向著天盡頭，自在從容地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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