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散文
門診大廳里人來人往,像一口就要干涸的大池塘,到處是魚兒穿梭,擠擠挨挨。掛號的、問診的、繳費的、取藥的、化驗的、拿結果的;診室、窗口、走廊、電梯、甚至角落里的洗手間,很多人奔逃一般,步履匆匆。在這個嘈雜空間里,年齡不是問題,疾病才是問題;高矮胖瘦不會分類,疾病才會按身體部位分科。每個人的身體內部,都是一個隱秘的世界,我們自己都無法知道。身體里某處不適,或者疼痛,急需準確判斷出疾病性質與輕重,醫(yī)生無異是人生另一種法官,許多人都是帶著身體來過堂的;蝿拥拿嫒,情緒表露出來,更多的是急切、凝重、痛苦、焦慮、憂郁、迷茫、無奈。這些從身體暗處滋生出來的有形或無形贅物,使得本來壅塞的門診大廳似乎要膨脹起來。情緒感染是直接的,好好的人夾在里面,也輕快不了,身體往下墜落。
她是這所三甲醫(yī)院科室門診部的主管護士,丈夫是另一個科的科主任,兒子在市重點中學讀書,馬上就要高考了。前不久,她開車到洞庭湖畔的圣安寺為孩子求前程,抽了張上上簽。香火繚繞的廳堂里,面色紅潤的居士,聲音細柔的告誡她,等孩子考上了滿意的學校,一定要來還愿。早上做好早餐,然后開車送孩子上學,中午把飯送到學校,放學去接孩子回家,晚上還要準備好營養(yǎng)品。這段時間她的生活像旋轉木馬,繞著孩子轉,經常打個招呼,稍微提前點回家。
正準備開溜,小護士過來告訴她,這個大男孩已經在門診大廳鐵灰色椅子上呆坐近一個上午了。她走過去,步子很慢——好像前面一個謎團,需要一點時間來揣摩。接近過程中,她只看見低垂的頭,濃密黑發(fā)散亂,擋住了蒼白的前額。男孩子臉抬起來的瞬間,她有些驚愕。說是木訥,樹木還有生動紋理呈現(xiàn)深長意味,而男孩子呆滯的臉,則沒有絲絲神色,如土,如灰,如石,如失去了一切飽含了一切的一團虛幻。幾個小時,男孩子投射地面的身影,被眼前往來的男人的女人的腳步踩踏。大廳里那些混亂的嗡嗡聲沒有任何方向感,到處飄浮,始終落不下來。男孩子恍惚被隔絕,被遺忘了,他身體邊緣,有一道光線刺出箭簇的柵欄。他不動的身姿,沉重如一塊石頭,凝固在門診大廳的椅子上,顯得那么孤寂——不僅是無聲更是無助。
她一聲輕問,像一泓山澗淌出的溪水,清澈而極具穿透力。男孩子猛然遭遇這條聲音飄帶,麻木臉色被拂動了?赡苁悄敲嫒萏N滿柔情,他感覺這聲音應該來自很遠的地方,來自炊煙飄升的村子,和田野和母親有著隱秘的相通路徑。他想起了一天深夜,身子滾燙,暈暈沉沉,父親去城里的工地做事了,母親背著他,行走在崎嶇山路,去鄰村診所。趴在母親背上,湛藍夜空的星光也在搖晃。母親不知是給自己壯膽還是安撫他,一路上都在輕聲自語,別怕,別怕。敲開診所門時,母親的汗?jié)n浸到了他肌膚上,感覺有一絲涼沁。躺在床上打點滴時,他看見母親的臉盤,和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一樣蒼白。
呆坐在他幾乎沒有來過的陌生的大醫(yī)院里,幾個小時,無數(shù)陌生面孔掠過,沒有任何人注意灰色椅子上的他,那怕僅僅是多停留幾眼。他想哭,不管是誰,只要有人搭理,他都會放聲傾訴。
熙熙攘攘的大廳里,孤獨男孩子像一臺帶不發(fā)的小柴油機,斷斷續(xù)續(xù),壓抑地抽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好奇圍過來。見此情形,她趕緊把男孩子扶到一邊,細細問詢。男孩子是本市一所學院大二學生,來自山區(qū),由于家境貧寒,他上大學除親戚朋友湊齊了一期學費,以后的學費和生活費,幾乎全靠自己打工來解決。他做三份家教,寒暑假到處去打零工,只要能掙到錢,有書讀,他什么苦都能受。懂事的他有時候還幫家里接濟讀高中的弟弟。兩年了,他沒有回過家。前些日子和同學們打籃球,他感覺胸前隱隱作痛,挨了很多天,痛得實在難受了,才找同學借了100塊錢請假來看病。醫(yī)生說胸前骨頭有一塊陰影,可能是結核,也不排除腫瘤,建議他到長沙湘雅醫(yī)院去確診。
剛滿二十歲山村來的孩子,靠自己打工掙學費生活費,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孤立無援,我真想象不出惡性腫瘤這個名詞,是怎樣砸向他,他是怎樣逃離抑或怎樣承受。惡性腫瘤這個名詞像一條妖蛇,緊緊纏住身體,想要窒息他,使他在麻木中失去掙扎,變成一塊石頭,然后沉默。
聽完這個只比自己孩子大幾歲的男孩子哭訴,她淚水也潸然而下。她帶著男孩子重新到有關科室檢查,找熟悉的專家來診斷,說只是懷疑,還是要到省城去確診。她安慰他,莫急,沒有什么事的。隨即掏出1000塊錢,塞在男孩子手里,又撕下一張?zhí)幏絾,詳細地畫了線路圖,告訴他怎樣去湘雅醫(yī)院,找哪個科室哪個專家看病。男孩子噗通跪在地上,含著熱淚只會喊阿姨。她趕緊把男孩子扶起來,叫他馬上乘火車去長沙。男孩子沒想到身在異鄉(xiāng),最無助的時候會遇到一個好人,恍惚夢境一般。他一步一回頭:阿姨,我會加倍報答你的。這聲音有一種青澀男人的氣味和重量,跌落到地上,濺起了水漬。
過了一個星期,男孩子又來到了醫(yī)院,一身輕松,一臉陽光。不是腫瘤,是結核。她聽到這個好消息,也卸除了一塊心石,輕松了許多。她在給我講述這個細節(jié)的時候,很多次用了很陽光這個飽含朝氣、心地通透的詞匯。山村孩子一樣陽光燦爛,雖然他們大多數(shù)從小比城市里的孩子承重更多。我受到了感染,身體和心緒明顯由沉重變得輕巧,連周邊物體都有一種羽化意味升騰。
我原來工作過的工廠挨著那所學院,以前是一所師范?茖W校,規(guī)模不是很大,升格為本科學院后,征收一大片土地,修建了許多漂亮的教學樓和學生公寓,有一萬多學生了。附近的菜農靠房屋拆遷賣土地,進了不少銀子,大多又在臨近學院的地方蓋起樓房,開小旅館,網吧,KTV,復印店,手機店,超市,做起了學生們的生意。男孩子的身影,融入在這一片青春洋溢的潮水里。
由于忙于自己孩子的事,之間她和男孩子通過幾次電話,問一些生活和身體情況。
三個月平靜地過去了。忽然,有一天她接到男孩子電話,說是舌頭上生出了很多紅砣,吃不下飯。她叫他到醫(yī)院來看看,見到他時,氣色很差。他這些天一直沒有休息好,自己感覺是腫瘤復發(fā)擴散了。這個疑慮像哈默雷特那個問題,不是在舞臺上詰問,而是橫亙眼前。他又猶疑地從現(xiàn)實滑向了一個幻境,無端地被黑色籠罩壓住,增添了虛飄的重量。她耐心地給他講,這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病理機制。可是性情內斂的他已經負重,更加懷疑自己,一種暗示的力量,使他遠離現(xiàn)實。
第二天,她在超市買了沉甸甸的兩大袋軟食,準備送到學校去。在公共汽車站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一輛去學校的5路車。神使鬼差,她折進旁邊的書店,看了一會兒書,莫名其妙,那天書店早早就關門了,她是從文化局院子里出來的。她給男孩子打了個電話,問5路車在哪里坐。電話那頭傳出男孩子沙啞的笑聲,在你們醫(yī)院的后門呢。阿姨,你不來學校,我自己來拿吧。
男孩子過來了,臉龐瘦削,神色憂郁,移動的步履顯得有些凝滯,好像被負荷束縛著。男孩子接過食品袋,遞給她一個信封。她打開一看,是他還給她看病的錢,而且是雙倍。她的心一熱一沉的,馬上又塞到男孩子的手里,那一雙手冰涼,好像失去了血氣。你不急,安心養(yǎng)病,假期也不要去打工,開學的時候差多少錢,阿姨有這個能力幫你。你養(yǎng)好身體,把學習搞好,以后有出息了,好報答你的父母!我的錢不要緊,你工作以后有能力再還。
男孩子咬咬嘴唇,忍住了,眼睛里閃過一抹濕潤的光影。他朝她微微彎下身子,說了一聲,阿姨,我走了!聲音綿長,但是透出了一種生脆,使人聽著有些隱憂。她多么想看到男孩子走路輕巧起來,生出飛翔的欲念。那條路就是一條跑道,到了高處,男孩子可以降落到自己夢寐的地方。
西安是一個遍布文化符號的古都,她早就想去,正好有一個機會,晚上的火車。夏天的夜晚,有些悶人,在家收拾行囊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燈管下有一片陰影,使得照射的光線暗淡。蹊蹺,家里的門窗嚴實密封,平常從來沒有蚊蠓進來,今天怎么歇息了一大群,她用報紙揮舞驅趕,也沒有多大反應。出門的時候,她的感覺怪怪的,那蚊蠓遮蔽的暗處,是一塊疤痕嗎。
第二天上午,列車在三秦大地迅猛地前行,光影不斷地從外面撞擊進來,她感到有些晃眼。一種重復的輪轂摩擦的聲音,刺入耳際,使她有些心神不寧。她不知道前面會遇到什么,她不知道是什么在等著她,還是她在等著什么。
電話響起來了,微弱的鈴聲,在列車巨大的聲響中,似乎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影子,很輕很輕。但是她特別敏銳,從列車沉重的喘息里,聽到了那一聲聲急促的呼叫。那種音色很透明,薄如蟬翼,輕盈似風,沒有負載任何的物質。
這個電話和以往任何一個電話都不一樣,也許和以后任何一個電話也不一樣。這個電話是一個結局,一個人的結局。男孩子在自己身體里累積的無形物體,到了不可承受沉重之時,他墜入了一條無盡的暗暗的隧道,眼睛窺視不到一絲光亮,他在那里徒然掙扎。父母呢,看著的人呢。失去愛情,體疾,無望,無助,他也想減輕身體的重載。
這是公安局打來的電話,女同學家里不同意她和家在農村的男孩子呆在一起。男孩子殺死自己的女朋友后,在學校附近的小旅館里喝下了農藥。男孩子真的變輕了,輕如一羽鴻毛,輕如一縷塵埃。男孩子在日記本上寫了她,說是下輩子一定要加倍的報答阿姨。
她說到這里,眼睛里閃動著晶瑩,語調有些哀戚。她有些懊悔,怎么沒有帶男孩子去看心理醫(yī)生呢!她說對這個男孩子,實在是不愿意在名字之后加個什么犯字。
我呢,聽完這些,心底泛起的是一種不可言說的苦楚,也想到了人生之輕之重,想到了生命的墜落和飛翔。我也和她一樣,不愿意在那孩子的名字之后加個什么犯字。我倒在想,別的是不是什么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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