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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散文
這是一個離縣城不遠的村莊,由于坐落在塬上,要爬坡,卻讓人感到它是那么的遙遠、那么的令人生畏、那么的深不可則。小時候回老家,總要爬一次坡,因為,姨媽家住在塬上。
記得,第一次去源上,我只有七歲,那是個炎熱的夏季。一天清晨,我和父親從奶奶家出來與在縣城工作的姨夫匯合后,就向塬上出發(fā)了。
我跟在父親與姨夫身后,踏著晨曦,迎著朝陽,沿著羊腸小道一路向前。腳下黃土飛揚,昆蟲在耳邊嗡嗡鳴響,空氣中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路兩邊的小野花爭相斗艷,競相開放,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五彩斑斕,花香四溢,沁入心脾,令人陶醉。
突然,前面的陡坡?lián)踝×宋覀兊娜ヂ。姨夫說:爬過這個陡坡,就到家了。我試著邁出一只腳,不等站穩(wěn),就滑了下來。姨夫二話沒說,蹲到我面前:趴我背上!我踮腳趴到姨夫背上,摟住他的脖子。姨夫背著我,弓著身子,手腳并用,奮力攀爬,爸爸緊隨其后,也是弓著身子,手腳并用。
隨著姨夫一句:到了!并彎腰把我放在地上。我面前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左面是深溝,右面是一排排臨坡的窯洞,低矮的院墻又把窯洞隔成一個個院落。姨夫領我們來到一孔窯洞前,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芳來了!”姨夫站在院里喊了一聲,只見姨媽忙不迭地從院里的廚房迎出來,笑瞇瞇地拉著我的手,領著我們進了窯洞。一股涼氣襲來,窯洞里涼爽宜人,光線灰暗。午飯是甜面片,青椒剁碎加鹽當菜吃。聽爸爸說這已是最好的待客飯了,塬上是靠天吃飯,遇到干旱,經常會顆粒無收的。又特別缺水,要到很遠的溝里去挑水吃。當夜晚來臨時,塬上漆黑一片,只有窯洞里的煤油燈閃爍著微弱的亮光。當時,塬上村里給我的印象是,原始、閉塞,荒涼,生活及其艱難。
回到城里后,還常思念起塬上那個荒涼、原始的小村莊,畢竟,姨媽全家還生活在那兒。幾年后,我又去過一次,那次是表姐陪著我爬坡,并連拉帶拽,我才爬上了塬。再后來,聽從老家回來的媽媽說,塬的則面修了條大路,拖拉機可以直接開進村兒了?纱謇锞跋髤s日漸蕭條,幾乎都剩下了老人和孩子。年輕人為脫貧,都紛紛走下塬,有的在塬下蓋房、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在縣城買了房。表哥住到了塬下,表弟在縣城安了家,姨媽也是塬上、塬下來回住。我之后也回過幾次老家,都是與姨媽在縣城相見。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我再沒去過塬上的村莊。雖然沒去,卻一直魂牽夢繞,因為,我的外婆長眠在了那兒。
一零年的臘月,姨媽去世,喪事在塬上的老屋操辦。為給姨媽送葬,我們姐弟四人趕去奔喪。在縣城與表弟匯合后,只用了十幾分鐘,我們車子就直接開到了姨媽家的門口。我環(huán)顧四周,不見了窯洞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齊的房屋。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清晨,我們去了外婆的墓地。那天寒風凜冽,大雪紛飛,天地白茫茫一片。我們姐弟四人在表哥的帶領下,頂風冒雪來到了一個坡底。表哥指著一個靠坡的土堆告訴我們:那就是外婆的墳墓。
我放眼望去,孤零零的土堆,沒有頂,甚至沒有任何標志,根本無法看出那是一座墳。而它確實是我外婆的墳塋。走近土堆,我和弟妹們跪了下去,三十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跪在外婆的墳前,淚水模糊了雙眼。凜冽的寒風呼嘯著,像是在悲切的哭訴;飄舞的雪花,恰似外婆溫柔的手指,輕撫我的發(fā)絲說:乖,不哭!我仰起臉時,它便離去了。一張黃紙被點燃,火焰在風中忽忽閃閃,外婆仿佛從火光中走來……
外婆出生于大戶人家,居住在縣城最繁華的王范街,丈夫早年去世。育有一子二女,姨媽是大女兒,母親是小女兒,舅舅年輕時被抓壯丁去了臺灣,從此,音信全無。姨媽與媽媽出嫁后,外婆一直寡居。六十年代初,房子被充公,外婆進了養(yǎng)老院。父親回老家去探望時,見外婆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便把外婆帶回了西安。從那以后,外婆就與我們生活在了一起,當時我只有一歲多。
外婆來后,就照看著我,讓媽媽去上班。每天媽媽走后,外婆等到九點多,就抱著我從東關走到竹笆市,讓在那兒上班的媽媽給我喂次奶,然后,她中午不回家,抱著我坐在廠門口,等媽媽下午三點再給我喂次奶后,她才抱著我回家。
我兩歲時,妹妹出生了,外婆就兩個一起帶。父母白天都上班,外婆要洗衣,要做飯,還要哄我們玩耍。從我記事兒起,就和外婆睡一個被窩。隨著大弟、小弟的出生,外婆便更加地忙碌。每天起早貪黑,不但忙家務、照看弟弟、還要送我和妹妹去上學……外婆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辭勞苦,像蠟燭一樣照亮了別人,燃燒了自己。
外婆脾氣非常好,從不向我們發(fā)火,還特別的寵愛我們。至今還記得,在我六歲的那個夏天,當時,我們還住在西郊,我只要聽見樓下喊:“冰棒”就馬上對著外婆也喊:我要吃冰棒!這時,就見外婆撩開大襟,從里面的口袋里掏出個手絹包,然后一層層地打開,拿出一毛錢來。外婆把錢放在一個竹藍里,在籃子把兒上系根長繩子,然后,她手拎繩子,把竹筐從窗口下到一樓,賣棒冰的拿過錢,在竹籃里放上冰棒和零錢,外婆再一點點把竹籃拽上來,我就可以吃冰棒了。
在我八、九歲時,我們已經回到了東郊。當時,我剛學會騎自行車,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從門前的那條土路上下坡,由于不會剎閘,車子像脫了韁繩的野馬,我又不會腳蹬地,只有坐在車上,呆呆地望著無法駕馭的車子向前沖。突然,前方有行人,沒容我喊出聲,只聽“咚”地一聲,我撞上人后,連人帶車栽倒在地,我顧不上疼痛,一骨碌爬起來,只見那人也倒在地上,心想,這次闖大禍了。等那人慢慢爬起后,一看是外婆。我頓時跺腳大哭:“你為什么不讓開?都怪你!”我是有氣沒地兒出,撒在了外婆身上。鄰居都看不慣,在大家都譴責我蠻橫不講理時,外婆卻走到我面前,看著我問:“摔壞了沒?不哭了,都怪我!”
外婆當時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難道她摔下去,就不感覺到疼嗎?我好自私、好不懂事!外婆,您知道嗎?雖然過去了四十多年,每當想起,我都會流淚,都會自責、都會羞愧難當,都不能原諒自己。
1970年,已經七十多歲的外婆,感到力不從心,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她要葉落歸根,她不顧父母勸阻,強行回到老家,居住在了姨媽家。兩年后的一個夏日,外婆辭世,享年78歲。聽表哥說外婆在彌留之際,不斷地呼喚我們姐弟四個的名字,喊我的最多。然而,外婆到死,也沒見著我們姐弟幾個,我們沒能了卻外婆的最后心愿,甚至在她去世后的三十多年里,也沒能為她上過坆、掃過墓,這是我們的不孝!
由于外公早年在縣城的墓地已被推平,外婆無法與其合葬。作為外鄉(xiāng)人,外婆又不能進入村里的墓地,只能在村里的一個坡地掩埋,還不能立碑。為人忠厚、善良、慈祥,勤勞一生的外婆死后卻成了孤墳野鬼。
黃紙已成灰燼,淚水依然在流淌,北鳳依然在吹,雪花依然在飄。我卻起身站立,凝視著小土堆,心里默默地說:外婆,再見了!您曾經的愛,我已銘刻在心!如果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外孫女,我要好好地報答您;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把你接到我身邊,讓你不再孤單……外婆,雖然,我們陰陽兩隔,一個在云端,一個在人間。天與地,又是那么的遙遠?商斓刂g,再遙遠,也阻隔不斷我們祖孫的情緣,您已成為我今生永遠的懷念。我已把您的墓碑刻在了心里:姓名 李英 生于1894年 屬馬 逝于1972年 河南省洛寧縣王范街人。
如今,從塬上的村莊回來,又過去了四年。這四年間,每到清明,我便會想塬上那個孤零零的小土堆,想起孤苦伶仃、長眠在那兒的外婆,我就會淚眼婆娑,我的心就隱隱作痛。塬上的村莊,是我的牽掛,我的思念,更是我一生都無法解脫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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