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團來了散文

　　伏天了，三遍地犁了，壟溝大草拔了，牛馬歇了。河邊青蛙叫聲連片，稻花香濃，綿延到天邊。坐在葦席炕上，母雞咯咯吵蛋，漿洗被單的棒槌敲得窗框顫抖。農(nóng)閑了，劇團來了。

　　今兒演劇可是件大事，家家過年似的收拾，做糖餅，喂豬，澆園，捋了青草剁鴨食。下半晌開演，哩哩啦啦到半夜，看得那叫過癮，不能讓家務事耽擱了。于是，女人們相約著，忙碌著。小孩們興奮得抓耳撓腮，早跑沒了影，潛伏到劇組人員的棲息地去了。爬墻頭，摸窗臺，覷門縫，樂津津地守候。那些演員們借住在體面點的農(nóng)家屋里，炕上、地下、灶臺旁、后廊里，三三倆倆，擺弄稠大袍，串接著臺詞。偶爾，冒出兩聲清脆的腔兒來，透心涼般地爽。女演員們化妝仔細，描眉打鬢，勾亮添花，仍是舉鏡子左瞧右弄。她們的發(fā)髻可講究了，浮云飄動式，溝壑嶙峋式，鮮花滿山式，對稱分桃式，還有婉轉(zhuǎn)疙瘩鬏式。那時候時興蓬起來的劉海，在腦門上臌脹出一圈光溜溜的發(fā)卷，攏出一個圓圓的髻，堆在腦尖上，顯得人高挑，又有精神。在那個髻的旁邊再插上兩朵花，人兒嫣然一笑，嫵媚極了。

　　看著看著，有一種情景就閃現(xiàn)在腦海。衣錦還鄉(xiāng)的朱買臣，騎高頭大馬，揮鞭抽打馬前妻子。落魄女人，鼻涕眼淚拋灑，瘋癲地舞動白水袖，一雙纖纖手東抓西撓，妄想收起潑在馬前的那盆水。臺下唏噓聲不斷，一浪一浪淹沒在鑼鼓管弦的嘶叫里。大太陽烤著露天劇臺，演員臉上的油彩泛亮，兩輛膠皮轱轆車相拼，木板縫隙透光，臺上每雙腳步扭動，每個身形閃轉(zhuǎn)騰挪，木板下都配了一雙明亮的眼睛，縮著腦袋聽，幾十個鄉(xiāng)村孩子靜悄悄。有時，憋得喘不出氣，伸了脖子看，呀，四周黑壓壓，人頭攢動。十里八村、方圓百里，都趕來看戲。

　　生產(chǎn)隊院里，有一個很大的坑，水分充足的年份，就成了一個水塘，鴨子、豬們常來攪合，變成一塘污水，蚊蟲滋生。東南角馬圈，高矮胖瘦的騾子、小馬駒、轅馬和三頭黃牛住那兒，臨近堆得小山一樣的牲口糞，是大田地上等的肥料。為了這次演劇，隊長組織許多社員，架著平板車，去南坡拉土，一車接著一車，干了好幾天，填平了水塘，院子中央變成平地，支上了演出臺。院子墻都是河套地的垡子頭，太陽一曬，酥軟溫熱，像鋪了棉被子。圍墻上面齊刷刷坐著人，有的男人脖頸上架著孩子。一溜大房子的屋脊上都騎滿了人，像騎一條長龍。大家腹背相連，只瞧見一大排右腿，左腿都搭在房子背坡了，扭過來頭，張嘴瞪眼，表情夸張，真格地比臺上戲還好看呢。

　　臺上的戲除了《馬前潑水》、《王二姐思夫》、《陳世美》、《二小打鳥》、《燕青賣線》，還有《小姑賢》和《小姑不賢》，演小姑的演員最好看，叫小鳳嬌，村里的后生都爭先恐后地親近她。模樣俊，腰條好，聲音脆，扮相逼真。演好小姑子，護著善良的嫂子，惡婆婆便不能掀風坐浪。演不好的小姑子和惡婆婆伙通一氣，搬弄是非，欺負善良的嫂子。只見那個惡婆婆舉了棍子便打，嫂子已經(jīng)傷痕累累，小鳳嬌臉上點了令人惡心的黑痦子，扮著壞小姑子，故意扭動屁股，嗑著瓜子，揪起嘴巴出場了。撒嬌帶拋媚眼，叫號打嫂子，再幫忙踢上幾腳。氣得臺下觀眾喊叫著，揮拳頭要上來揍她，幾個后生罵得最兇，眼淚汪汪看著這個狠毒的、自己喜歡的女人。一些女人則哭得悲悲切切，臺下傳出嗚嗚聲，我守在媽媽身邊，也替那個善良的嫂子哭了。

　　一場劇演下來，人們心里好些日子不平靜，講究演員，回憶劇情，說道好壞人物。女人們愛把自己當成王二姐、好小姑子，憎恨那個朱買臣之妻，嫌貧愛富，下場悲慘。男人們假想著自己是風流倜儻的燕青，也有人暗暗心思當陳世美的，誰敢說出來呀，那是個違背良心的壞蛋。這時，莊稼地里仔實正在灌漿，苞米稞咔咔拔節(jié)，向日葵的花頭圓圓胖胖，和太陽比著笑臉。一個夏天的醞釀，都熟了，連著那情感。漢子們甩著鞭哨，憨憨地趕著馬車上村道，車轱轆重重地壓在土地上。

　　小鳳嬌被村里叫保全的小伙子追到手了，訂了婚，送夠了彩禮，看了好日子，保全美得飄飄欲仙。陳村的后生們嫉妒不過，三五個跑來尋釁滋事，比掰腕力，比扛麻袋，比拋稻子秧的準數(shù)，比誰健美！比來比去，比不出高低。大家壓住火氣，商量著找那個偏心的王媒婆，嚇得王媒婆連夜逃出村子，投奔她山東二姐家去了。王媒婆認識小鳳嬌的娘，王媒婆和保全媽媽是干姐妹，從中牽線，緣分就水到渠成了。

　　劇團明年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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