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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天散文
當(dāng)麥芒變得有些扎手的時候,各家各戶的男人就開始磨刀片了,在精細(xì)的磨石上搭著水,壓緊刀片,一遍一遍地打磨。而女人則磨了新面粉,割了幾斤肉,在廚房里忙活著。老人們背著手在麥田里,嘴里叼著煙鍋,煙袋掛在煙桿上晃晃悠悠。
“二哥,這麥子就再差一場風(fēng)了。”一個老人摩挲著麥穗說道。
“是啊,今年這天雨水足,氣候也好,沒招來多少蟲害,麥穗白凈多了,麥顆比去年肯定飽實(shí)的多!
這些老人就像莊稼行道里的將軍,啥時候搭鐮動麥,具體該怎么來都是他們說了算。
男人們終于從磨石上直起了腰,拔一根頭發(fā)放在刀片的白刃上,吹一口氣,手中的頭發(fā)就短了一截,然后就拿在手里高興的打量著那泛著白 光的刀片,那樣子倒像是一個將要上戰(zhàn)場的武士擦拭自己的寶刀一樣。男人們有時候興致上來了還要唱幾句:
一進(jìn)廟門霧沉沉,滿所黃香爐里粉。你老空中守香燈,保佑弟子住平穩(wěn)。
左青天,右青天,山神土地在兩邊,虎狼扎在深山里,只須耳聽不要眼見。
南天升起一朵云,龍王老爺在空中,你老空觀保弟子,一年四季五谷豐。
……
老人們抬頭望著天,嘴里喃喃自念著:早看東南,晚望西北。趴在地上溜面面土的小孫子就搖著爺爺?shù)耐葐?“那中午看哪里?”老人愣了一下,隨即在小孫子的屁股上輕輕一踢,罵道:“去你爺?shù)耐!比缓缶痛舐曊f道:“看這天是要連著幾個順天的,下午要是再有一場熱硬風(fēng),明早就可以開始搭鐮了!贝铉牼鸵馕吨粓鲛Z轟烈烈的勞動要開始了,莊稼漢大半年的收入和全家人一年的糧食收獲就從這個搭鐮開始。
那天晚上,女人就忙了,一邊在廚房搟著精溜溜的面條,一邊照看著鍋里噴著香氣的豬肉臊子,還要抽著空子翻箱倒柜的給全家人找衣服。在麥天,哪怕是有一點(diǎn)棉性的衣服都不能穿,不然麥芒會鉆進(jìn)衣服的各個角落里,扎的人全身不安寧。男人則赤著上身倚在炕頭的被子上,望著天花板,一口接一口的抽著指頭縫里夾著的煙棒。那樣子就像是在醞釀一場決斗,心里一步一步的盤算著該怎樣進(jìn)行。也像是在堅定自己的決心,麥天是個很受苦累的季候,再加上紅炎炎的太陽狠狠的曬著,幾天就得退下一層皮來。男人們是麥田里的戰(zhàn)士,他們與天上的云比賽,要趕在下雨之前把那已經(jīng)成熟的麥粒從田地里搶回來。當(dāng)然,誰也沒有說過搶,大家這個時候見面常說的就是“忙開了么?”,那急切的聲音不由得人感到了緊張,就連再不務(wù)正業(yè)的懶漢,也會被這種氣氛惹得在家里坐不住。
第二天老人們會起個大早,用笤帚將院子里里外外掃一遍,接下來的幾天,是沒有功夫去掃院子的。吃罷早飯,等太陽完完全全的升了起來,才在木鐮上夾著刀刃,帶著一大罐子的涼開水,拉著架子車晃晃悠悠的從家里往田地里走去。割麥子是要用木鐮的,處于秦川道的鄉(xiāng)下,鐮刀分為木鐮和鐵鐮,刀刃和刀把是垂直著的。平時的粗活重活都是用鐵鐮,木鐮是非常嬌貴的,一年四季除了麥季會拿出來用,平時都是清洗干凈掛起來的。麥季用木鐮,是因為它的刀刃可以卸下來隨時打磨,而且很薄,用起來輕巧,還有重要的原因是它的鐮把是彎曲而且比較長的,這樣使用起來,腰不用彎下去太低,能夠減緩勞動時腰間的酸痛,還能割出整齊低矮的麥茬。木鐮看起來就像一件藝術(shù)品,優(yōu)美的弧線,修長的卡槽,扁平的虎牙卡著刀刃,拿在粗大的莊稼漢手中,倒顯出了幾分嬌美。
來到麥地,前幾天還一片綠瑩瑩,隨風(fēng)起伏,掀起一層層波浪的麥田,現(xiàn)在看起來,已經(jīng)找不見綠色了,只有撥開扎實(shí)的`麥稈,才能看到幾綹瘦弱的綠色,它們仿佛還在回味著分蘗時的茂密。放眼望去,滿到處都是耀眼的黃,沉甸甸的麥穗和已經(jīng)被踩的發(fā)光的黃土路,都放著讓人興奮的金黃。
右手執(zhí)鐮,左手臂撥倒一小叢麥子,將刀刃搭在麥苗的底部,然后平平的往后拉一下,就露出一排整齊的麥茬,偶爾冒出一點(diǎn)晶瑩的水珠,瞬間便會被炙熱的太陽吸收。將這一叢麥稈拿在手中,分成左右手兩小撮,然后交叉,雙手巧妙靈活的轉(zhuǎn)一下,便就打成了一個腰子。打腰子也是初割麥子的人必須學(xué)會的項目,然后將腰子橫著放在地上,再將割下的麥子豎著放到腰子上,割滿一捆,就用腰子將零散的麥稈捆在一起。
麥季是燥熱的,太陽火辣辣的曬著,在潮濕的地里,會感覺到濕氣從褲腿里往上鉆,一直沖到滿是汗水的腦門,一天下來,就會被這濕氣蒸的頭暈?zāi)X脹。當(dāng)然麥季最難熬的不是這濕氣,而是腰部的酸痛,每天晚上睡覺前,男人趴在炕上,怎么揉也不解勁,就讓小兒子脫了鞋站在自己的腰上來回踩踏走動,嘴里發(fā)著疼痛的呻吟。莊稼漢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是不穿襪子的,但是在麥天割麥的時候,卻大都穿著襪子,如果不穿,那密密麻麻的麥茬會扎的腳腕上一層血痂,就像被貓抓過一樣。特別是小孩稚嫩的皮膚,不但腳腕上常常被戳的淌著血,連胳膊上也會被麥芒扎的一片一片的紅色,滲出的汗水浸進(jìn)去,一陣陣蟄痛。
割麥的時候,一般是一個人負(fù)責(zé)著一壟,莊稼大的人家,中午是不回家吃飯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們回家把飯做好用飯盆提到田地里,男人們就擦一下手,也顧不得臉上往下滴的汗水,接過飯就往嘴里送。女人的中午飯是費(fèi)盡了心思的,割麥天費(fèi)力氣,飯里的菜做的多吃下去耐不住時間,只有一老碗面片才能頂住下午漫長的體力勞動。但這一樣的面片吃的次數(shù)多了,男人們也就有點(diǎn)膩了。所以女人們就要變花樣,同樣是一碗面,但做法不同,早上出發(fā)前,就揉好一團(tuán)面,扣在盆子下,中午回去發(fā)的剛好,然后在案板上撒上面粉,用搟杖一遍一遍慢慢的搟開,俗話說“添人不添面,搟杖轉(zhuǎn)一轉(zhuǎn)”,這不僅是說搟出來的面耐實(shí),更說明了搟出來的面更筋道可口,是莊稼漢用來招待客人的最佳飯食。女人們搟面的時候,嘴里還哼唱著,就像在享受在展現(xiàn)她獨(dú)有的技術(shù):
左書房,右書房,書房里有一些影壁墻,影壁墻上落鳳凰,把那五呀咱二人配成個雙呀么配成個雙。
過了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下來一對對鵝,公鵝是展翅了飛過河,撂下一只母鵝還叫哥哥也么叫哥哥。
走了一道莊,又一道莊,個個莊上狗咬人,不咬前面的梁山伯,單咬呢后面的祝英臺也么祝英臺。
過了一道臺,又一道臺,個個臺上種的韭菜,青菜白菜水蘿卜菜,這么好的人才誰不愛也么誰不愛。
……
搟過幾遍后,一團(tuán)面就變成一張圓形的大餅,村里評價誰家的媳婦能巧,就看誰能把面搟的又圓又薄。面搟好后,用菜刀將圓餅切成一條一條的。這時候負(fù)責(zé)在灶火圪嶗拉風(fēng)箱的孩子也將一鍋水燒的翻滾,女人就揭開鍋蓋,將面條“下”到開水里,用筷子攪拌著,嘴里還要念叨著:“轉(zhuǎn)蓮花,轉(zhuǎn)出一鍋油花花!奔暹^(水沸騰后再添冷水,如揚(yáng)湯止沸)兩水后,面條就煮熟了,女人將面條撈到飯盆里,放上調(diào)料,然后揭開芹菜姜水罐子,用勺子舀幾勺姜水澆在面條上,再端出豬肉臊子,撿著大塊的放進(jìn)飯盆里,最后再在上面淋一層油汪汪的紅辣椒,就做成了一頓饞的人要咬舌頭的午飯。男人們狼吞虎咽的吃完一老碗,但就是不落一滴汗,身上的燥熱全部降了下去,這就是芹菜姜水在這個季節(jié)貴重的原因。男人們吃的心滿意足之后,抹一下油光的嘴,打著飽嗝點(diǎn)燃一根煙,深深的吸一口,悠長的吐出來,猶如武俠中的俠士練習(xí)呼吸吐納一般,然后拿起鐮刀,又向那黃燦燦的麥田走去。
到了晚上,小孩們就早早的回家休息,而大人們還要熬夜將割倒的麥子轉(zhuǎn)到麥場去,麥場是一大片用青石做的碌碡碾壓的瓷光的場地,往往一直要到深夜才可以將白天割好的麥捆轉(zhuǎn)移到麥場去。麥季時候莊稼漢的晚飯也是在深夜的,勞累的女人也沒有心思和力氣去做飯菜,往往是些饅頭、咸菜、白開水,胡亂的吃完后就帶著滿身的酸痛,也顧不得去清洗落在身上的,那種只有麥地里獨(dú)有污垢,帶著一股汗水和麥子混合的味道,躺在炕上用睡眠驅(qū)趕渾身上下的疼痛和一天的勞累。
這樣的生活重復(fù)幾天之后,地里的麥子差不多已經(jīng)收割完畢,全部轉(zhuǎn)到麥場堆積了起來,田地里一片空曠,在毒辣的太陽下,濕氣上升時的急湍像火焰一樣燎著大地,麥地里就很少有人去了,只剩下一行行整齊的麥茬,在太陽下依然閃著光芒。到這個時候,麥天的勞作就完成了一半,人們的勞作重點(diǎn)就轉(zhuǎn)向了堆滿麥捆的麥場,麥場的活就是將麥子脫粒出來,并晾曬干燥。
脫粒就要攤場,將麥捆全部解開,攤成薄薄的一層,然后用碌碡在上面碾壓。早在使用牲靈耕作的時候,碾壓的任務(wù)是牲靈一年中比較重的一項活計,在毒辣的太陽下,一頭強(qiáng)壯口青的秦川;蛘唧H子,套上一個大碌碡,在莊稼漢的促使下,慢騰騰的在麥場上來回的走著。一般是老人來執(zhí)著韁繩,其他人這個時候都坐在陰涼處喝著水,閑談著,等待著。小孩子們手里拿著一個小木桶和大勺子,只要牲靈的尾巴向上稍微一翹,就趕緊跑過去,把木桶支在牲靈的屁股后,等牲靈屙完了長長的一泡尿后,趕緊換上大勺子,等待著牲靈一坨接一坨的屙糞。這就是麥場上孩子們的專職工作,一點(diǎn)也馬虎不得,不然他們就得趴在地上,將混在麥場里的糞土分揀出來。等牲靈滿身濕透,開始喘氣的時候,麥子的秸稈也就被壓的扁平,隨著碌碡的轉(zhuǎn)動而上下翻滾著,老人們就把牲靈趕到陰涼處,卸了碌碡。牲靈低著頭貪婪的吸咂著一桶撒了鹽巴的水,老人就瞇著眼睛看別人在麥場將秸稈小心的抱起,抖落已經(jīng)碾壓出來的麥粒,然后又重新攤開放好,等完全翻過了一遍后,老人就又催著歇息的差不多的牲靈套上碌碡,去碾壓這翻過一遍的麥場。這樣要碾壓三到四遍之后,麥穗里包裹的麥粒,才能完全的被擠壓出來。完成了碾壓的工作之后,就要起場了,起場就是將秸稈從麥場中清理出去。在麥場上所有的一切工具都是木制的,木锨、木杈、木耙子,這是怕鐵制太過鋒利而將麥場里的土混進(jìn)了麥粒里,用木杈輕輕的將麥稈挑起來,并不停的抖動著,將夾雜在中間的麥粒抖落下來,然后移出麥場里。清理出去的麥稈就不再叫麥稈,而是叫麥草,麥草很多,就要摞成麥草垛子,垛子有很多形狀,隨著莊稼漢的想象力而隨意發(fā)揮,但最重要的是打底,底要大,要平,要結(jié)實(shí),才可以累出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的高而大的麥草垛子。清理完麥草后,麥場上剩下的就是混雜在一起的麥粒和麥殼了。將鋪成一層的麥粒與麥殼堆積起來,借著風(fēng)勢,將麥殼吹走,吹不走的就是沉甸甸的麥粒。然后將麥粒裝袋放進(jìn)倉庫,等著全部的麥子都攤場收完后,再在好天氣里拉出來晾曬。在這樣的麥天,所有的一切都是緊張的,每位莊稼人仿佛一下子都變成了掏煤的工人,臉是黑的,擼出的鼻涕是黑的,唾出的痰是黑的,所有的一切他們都不在乎,只為能把辛苦了半年的麥子搶收回來。等到這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候,躺在滿滿的一盆熱水里,水也會被染成黑色。
但是攤場時所有的一切并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有時候天氣早上還是晴空萬里,剛剛要起場的時候,天就變了臉色,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烏云突然翻滾著向下壓了過來,瞬間就是一場雷雨。莊稼人在這樣突如其來的雷雨前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躲在屋檐下盼著這場雨盡快結(jié)束。往往在雷雨結(jié)束之后,辛苦收割回來,并碾壓出來的麥粒已經(jīng)被雨水浸透,莊稼漢把這種不幸叫做塌場,還好每次攤場的時候只是攤開所有麥子中的一小部分,不至于一場雨就使全家人沒有了一年的口糧。莊稼人是儉樸的,即使被雨水浸泡過的麥粒,他們也不會糟蹋了,而是用來飼喂牲畜。但被雨水浸泡過的麥?梢宰鲆环N獨(dú)特的食品,那就是麥芽甜饃,已經(jīng)成熟的麥粒被水浸泡過后就會發(fā)芽,而發(fā)芽就會產(chǎn)生麥芽糖,勤勞智慧的莊稼人會用這些已經(jīng)發(fā)芽的麥粒來烙餅。餅要趁熱吃,往往是剛出鍋就拿在手上,兩個手不停的倒換,嘴里不停的吹噓著,仿佛手里捧的是一只烤的焦黃的紅薯一樣。麥芽甜饃第一口咬下去很甜很黏,但往往是第一口下去之后就不再想吃第二口了,因為香甜過后就是難以忍受的苦澀,小孩子們由于新奇,貪心的拿著一大塊,但經(jīng)常嘴里噙著一口麥芽甜饃,就將手里剩下的硬往祖父的手里塞。老人們吃起麥芽甜饃是雙手捧著,邊吃嘴里還要吸溜著,不讓掉下去一個饃渣,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這樣的食品,在老人們將近一輩子的生活里,是美味的。
莊稼人也一直奇怪,總是將所有的麥子攤場碾壓,裝袋入倉之后,天才開始下起連綿幾天的雨;蛟S是在勸阻閑不下來的莊稼人在這個雨天能好好的歇息,將整個麥季的疲乏全部趕盡,好迎接下來的農(nóng)活。人們也是這么做的,勞累了十幾天的男人,在炕上展開結(jié)實(shí)的身體,聽著屋外翻滾的雷聲,忽近忽遠(yuǎn),聽著聽著就拉起了響亮的鼾聲,仿佛所有的乏困酸痛都含在這鼾聲中排出了體外。女人們則還是閑不下來,坐在炕的另一頭,納著鞋底,她要趕在下個繁忙的季節(jié)之前,給家里的每個人做好要穿的衣鞋。
等到天晴的時候,雨水已經(jīng)將太陽炙烤的干燥的黃土浸潤透,攢足了勁的莊稼漢又掄起鋤頭,將那和麥子一樣金黃的玉米植入大地中。當(dāng)玉米發(fā)芽長了出來,麥茬就沒了以前的光亮,而漸漸的腐蠹了。這個時候,莊稼漢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他們即將迎來一個酷暑的季節(jié),一個農(nóng)閑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的莊稼漢又可以有時間有閑情有力氣扯著嗓子唱著那陜北莊稼漢的歌:
深不過呀那個黃土地,高不過個天。
吼一嗓信天游,唱唱咱莊稼漢。
水圪靈靈的女子呦虎圪生生的漢,
人尖尖就出在這九曲黃河邊。
山溝溝里那個熬日月,磨道道里那個轉(zhuǎn)。
苦水水里那個煮人人,淚蛋蛋漂起個船。
山丹丹那個可溝溝里,蘭花花開滿山。
莊稼漢的那信天游,唱也是唱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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