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的散文
一
不是人人都看見過茅草屋,也不是人人都住過茅草屋的。和我同輩分的人,或者比我稍長一點的人,他們見過、也住過,但是他們看過和住過的時間都是不長的。
其實,茅草屋不是茅草蓋的,而是稻柴蓋的,是稻谷收割到了倉庫場地,用太陽曬干,脫粒好后剩下來的稻柴蓋的。這稻柴隸屬于茅草類的東西,蓋在房頂上,這屋就喚作茅草屋了,所以,我們這里的人們管稻柴蓋的屋,叫茅草屋。其實,這字是應該寫成“毛草屋”的,真正的鄉(xiāng)下人,很忌諱叫茅草屋的,因為這兩個字,無論是上海的方言,還是普通話讀法,發(fā)音基本上沒有差別的,所以,只要是少了一個“茅”或者“毛”字,以示不同,大家心里就覺得順了很多,因為這是活人與死人本質上的區(qū)別,不可以含糊的。
叫茅草屋是不吉利的。
那個時候,在鄉(xiāng)下人眼睛里,人活著有一個屋,人死了也有一個屋。人死后入殮好后,要選擇一塊風水寶地,造一個墳地,墳的上面,就是不太考究的人家也要蓋些許稻柴。這地方啊,時間長了,就慢慢地生出雜草來,長的最多的就是茅草,這茅草生命力特強大,長起來速度快,直往上面冒,這草還有個明顯的特點,莖枝葉一律向上,絕不彎曲,葉片頭兒是尖尖的,很硬,手碰上去,一刺一個洞,而且保證立馬流血,人所以不到那個地方去的。要去的話,是自家人的忌日,或者清明去一去。去多了,也就麻木了,因此荷把鋤頭有時也忘記。草不除了,草就瘋長,越長越密,越長越長,這棺材就在茅草之中了,也就真正的成了茅草屋、或者茅柴屋了。
看來,真正的茅草屋,是不能叫茅草屋的。
二
讓所有活著的人管自己住的那個地方叫作草屋的過程很漫長,也很曲折。
人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一代一代的人生下來就有一代一代的說法與叫法。對毛屋也如此,清晰記得:村里住的人家也并非一律的草屋,我家西南方向的胡姓人家住的房屋屋頂上蓋的就是瓦片,所以稱作瓦房了,他們對我們住的草屋的稱呼是不受限制的,而且因為住瓦房的地位顯然高于住草屋的人家,所以一當有事需要走動時,他們嘴里的說法就是茅草屋的人家,有時狠毒一點的還要說茅柴屋人家。但是住草屋的人不計較的,誰叫我們的祖先蓋不起瓦房的。
別人家叫也就叫吧,最不可原諒的是自己人叫,比如,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也叫自己住的那個地方也叫這名字,這種事就發(fā)生在我們家里。你知道的,這稻柴蓋的房頂,一年必須重蓋一次,否則就要漏雨的。什么時候重蓋,七月份、或者十月份收割稻谷后,父親在屋頂上,先把那些爛掉的稻柴扔下來,接著叫我們把新的稻柴扔上屋頂,我們的力氣還沒有大到這個地步,扔到空中的稻柴又回到自己的腳后跟了,相幫的左鄰右舍都是大人,他們笑了笑,然后接過我們手中的稻柴,一扔一個中,捆捆會扔到父親眼前的,有時會扔到父親手中的,父親不要我們扔了,其實最大的原因是:我們很怨氣的,就說茅草屋不靈,瓦房人家一年四季不需要重蓋的,我們自己家的茅草屋要蓋兩次,這茅草屋就是沒有勁頭。
父親不以為然,他對茅草屋是很有感情的。重蓋房頂?shù)娜兆右粊,父親就可以爬上房頂,一上房頂,父親就可以吆五喝六,像一個大人,更像一個父親,也像一個干部,二來一天時間蓋好后,可以和相幫的人吃一頓晚飯,可以喝酒,這是收工酒,最窮的人家也要弄幾個菜,也要擺好這個場面的。這是個面子問題,父親很看重。父親說,住瓦房的人家,場地上沒有人,無人相幫,沒有人緣,也是冷清的,不好。
而真正讓父親感覺公平的是墳頭邊上發(fā)生的事情。有一次,我和父親去看奶奶的墳頭,磕頭燒香,父親忙乎了一陣子,把茅草除凈了,完后,他靠著鋤頭柄兒,指著不遠處,對我說,死人棺材上蓋的瓦片,樣子是蠻好看,這茅草也長得實在太長了,高過人頭頂了,不得了,說完,很狡黠地笑笑,那意思,我現(xiàn)在是明白的。
瓦片蓋的棺材好不好,棺材里的人是沒有感覺的,棺材外的人有感覺,而棺材外的人當然是指有錢人家。這稻柴蓋的棺材好不好,棺材里的人也是不知道,棺材外的人心里很清楚。我想:什么都不要比的,最起碼,我的父親一年要上幾次墳頭是逃脫不掉的,父親撿好的說,自然是想掩飾自己的窘處,骨子里還是想那瓦片的。
那天回來的路上,父親拾到了一個瓦片,他偷偷的將瓦片藏在籃子里,也在那個晚上:我聽到了父親對母親說的話:我們家房子最好也要翻一下屋面。
三
這草屋一下子是翻不起的,因為什么,因為錢少,還不對,那個時候,我們住在草屋里感覺很溫馨,不想有什么的屋來替代。
住在草屋里,首先感覺是暖字。嗨,還真的不可小看這一根根細細的,長長的稻柴,捆在一起,或者疊在一起,密封的程度不得了,雨水可以一滴也漏不進,這是一個優(yōu)點。鄉(xiāng)下人都說:這天哪,冷的是風,這人哪,窮的是銅。這銅就是銅錢,就是錢。可是。到了大冷天,代表冷的風,嗖嗖吹一夜,再大的風,就是吹不進屋里的,但是,瓦片就不行,風可以從瓦楞里一點一點地鉆過去,可以吹進屋里,那個屋里就會有些許的冷風,人就自然感覺又點冷了。
當然,到了現(xiàn)在,假如手里沒有銅的話,人也會感覺冷的,只不過是另一種的冷法。
當年的父親是沒有被風冷了的感覺,一夜暖融融是不可能一早晨就一下子冷去的。冬天里,再冷的天,他總是第一個起床,然后,手拿鋤頭,到河邊去,去用鋤頭去撬開一個冰的洞,然后開始淘米,開始洗菜,再回來,跑到灶頭邊上,用一把稻柴引火,開始燒飯燒菜。稻柴是引火的最好柴禾,一點就著,稻柴旺了,就可以添一些粗硬的柴丕,如小樹根之類的。
旺旺的火苗早晨是不息的,可以燒暖整個的灶間,也是草屋封閉的的講究,這灶頭,除了煙從煙囪了跑出去意外,這暖氣就是久聚不散,暖氣散發(fā)整個的灶間,人在灶間里,腳趾頭不痛,手背手心不用來回地搓的,吃飯吃菜,熱氣騰騰,人走來走去,好像沒有冬天的樣子,灶間就是一個屋暖人暖新野暖的小世界。
及至今天,我回老家,中午時分,仍舊喜歡進灶間,更喜歡蹲灶膛邊生、燒火,就是因為那里灶膛邊特別的暖。當年是整個灶間里都是暖的,現(xiàn)在暖的就是灶膛邊上了,為什么,因為這屋頂上蓋的不是稻柴這東西了。每次回家,父親總會讓我去灶膛邊上去的,灶膛邊上放了不少用來引火的東西,如破的報紙等,細心的父親不忘的是還灶膛邊上放了一捆捆的很粗很結實的稻柴,這些都在告訴我:稻柴依舊是用來引火的最好東西,這個作用沒有變,也不會變的。
我引火的速度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很快的。
四
天是越發(fā)冷了,記得是“四九”的最后一天,差不多要到過年了的時辰了。冬天的半夜,冷冷的,溫度在零下六度左右了,母親對我說:今晚,你人不亂動,被褥不亂掀,保證凍不著的。母親說完,幫我按了按被角,走了。當夜,我是聽了母親的話,半夜里沒有翻過身。
半夜里,還是被呼喊聲驚醒了。
東場角的東高家著火了,外面人聲鼎沸,夾雜著人的呼喊聲,還有噼里啪啦的雜碎聲響,人跑步跌撞的聲音。母親耳尖,第一個聽到,一骨碌人從床上坐起,狠狠地推了我的酣然父親一大把。
“快,有人家火著了!
父親還來不及揉眼,跳將起來:“啥人家?”
不需要清楚是什么人家的,因為任何人家的火著都是需要幫忙的,我們這里管這種行為叫救火。
救火速度要快,人要多,人多了還不能亂,救火時,希望河流就在宅前,或者宅后,而且河里的水要滿,而且河與房子的距離要近,要最短時間內,把水舀到田桶里,而且傳遞的速度要快,水潑下去的時候,要用力,火點要準,要一桶接著一桶。
我們那時的救火是全村出動的,沒有一個人假裝聽不見呼喊聲的,沒有一個人會蜷縮在家里的,也沒有一個人會躲在被窩里的。到那個時候,到那個地點,遞上幾桶水,叫上幾聲話,都是很值得顯擺、很光榮的事,也是很容易傳揚的事,這是這場救火的活動要成為所有參加救火人的談資的,要天天表揚或者批評的,要到村里下次再有人家著火的時候,因為那時,村里救火又有了新的故事了。
那個晚上,我也去了,我是救不來火的,我是來看救火的,看我的父母親如何救火,看所有村里人如何救火,看火中大人們奔跑的樣子,看人家著火后的房子燒成什么樣子。
房屋沒有被燒干凈,但是房頂已經光禿禿了,大家于是就想到,這稻柴確實容易著火,一點隨便什么的火星點子,也能把稻柴燒著了,一把稻柴一旦燒著了,所有的稻柴馬上會形成火勢,這火勢旺的速度快得驚人,旺的火苗要串起幾尺高了。
面對燒剩的房子架子,大家沉默了。接下去,大家要救濟這家人家,要幫他們再造房子,這個時候,每一家人家都要依照自己的能耐,給點什么的東西,實在給不出的,造房期間,來相幫干活的時間長一點,算是補償某一種的欠缺,大家在不慍不惱中完成著這一任務。
但是,大家開始對草屋有點小意見了,也有點怕了,后來看見:每一家人家的灶頭上,都寫著“火燭小心”的字樣。其實小心是一碼事,著火又是另一碼的事,因為,有的著火的緣由,也確實不是灶頭里的火星沫子引起的。比如,場地上隨便丟的煙蒂,也可能是煙囪里隨風而飄的煙塵等,都是有可能引發(fā)火著的。
大家在一起議論著,在這支議論的隊伍里,我的母親是一個活潑的人。
五
母親首先是個苦命的女人。
母親在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生下來的,生下來差不多一歲的時候,被人家抱走了,抱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這個地方叫南匯,去做了一家人家的女兒,這時的母親也算好命的,因為這家人家沒有把母親當童養(yǎng)媳使用,但是母親是長女,而且是比較富足的人家,田地比較多,什么都可以不做的,這田地明擺著要有人耕種,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幫手。富足的人家生了三個男孩,兩個女孩,男孩女孩都讀書去了,母親還在家里,還在田里。當母親二十歲的時候,她出嫁了,嫁到了原先生養(yǎng)她的土地,又到奉賢來了,母親回來后又與生養(yǎng)她的母親在一起了,可是,此時的母親的母親,差不多生養(yǎng)了十多個孩子,其中十一個孩子是都活奔亂跳的。至此,我的母親的姐哥和弟妹差不多有二十個了,在這支兒女的隊伍里,母親是做姐姐的身份多,做妹妹的身份少呀;而最讓母親牽腸掛肚的是:母親有了兩個母親,有了兩個父親,還不包括要母親也喚作母親父親的的公公與婆婆;而我小小年紀,就因此也有了兩個外婆,兩個外公。兩個在南匯,兩個在奉賢。
顛簸不已的母親,有了家,有了丈夫,后來就有了孩子,有了我,有了我的三個妹妹。
我們家人丁還算興旺的,我記得,母親還是計劃生育的咧,對于新生事物,母親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第三個妹妹就誕生了,我們兄妹四個,加上我的爺爺,那時我的奶奶已經亡故了,一共七口人,卻是三代人的生活,比如吃咸菜,爺爺喜歡切的最細的,而且要放點菜油,放在飯窩里蒸熟后的吃法;父母親呢?喜歡生吃的,將咸菜洗好,切成一方塊,就可以吃了;我們姊妹四個呢?喜歡吃菜刀搗碎的咸菜,放在魚里燒熟,那個燒法的咸菜,我們以為既有魚又有咸菜的味道。
叫母親如何辦?母親總是苦自己。
她必須先照顧好爺爺?shù)目谖叮瑺敔斠呀洓]有牙齒了,無牙的老人就是無牙的孩子,母親隔三差五做著爺爺要吃的咸菜,留下來的時間燒我們要吃的咸菜了,好在那個時段,父親很忙,捉魚的機會不多,我們也就沒有充分的理由要求母親,因為魚沒有,豬肉是燒不出魚味道的,我們明白了個中道理,也就不吵著,不要著了。
讓母親心里真正喊苦的是睡覺。
這么多的人,被褥子要多少,那個時候是真正的窮,但也沒有窮到被褥子沒有,這東西是有的,打被褥子的棉花是集體的,是集體的就要等年底分紅或者分雜物的時候,那個時候,冬天差不多過了一半了,也說不準一定會分得棉花,所以我們床上的被褥子,蓋在身上的是不缺的,只是厚薄而已,做墊子的被褥子是一條也不多余的。
有一次,太陽出來,暖流遍身,母親要我曬被褥子,我先曬姊妹的,再曬母親的,當掀起母親床上的墊被時,我哭了,母親的最下面一層床墊是稻柴,我的雙眼,從床的東面看起是稻柴,從床的西面看起也是稻柴。稻柴是用來蓋房子的,是用來燒飯的,不是用來作床墊的,可是,我在恍惚中將這些稻柴搬到了場外,用手抖抖灰塵,整齊的放在陽光下,讓陽光的暖意穿過每一根的稻柴。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執(zhí)拗過母親的'話語,直到現(xiàn)在,只要母親的眼淚上來,我就服軟,只要是母親的話語,錯了也聽,對了也聽,在我眼里,母親永遠是沒有錯的可能。
想到稻柴,就想到母親,1980年,我參加浦東運河的開掘,我睡的被褥下面也鋪著稻柴,不過,那個時候,主要不是用來取暖,而是怕弄臟被褥,也有點怕被褥被地皮陰濕,用稻柴來隔地的。河開好了,我們就明白了:原來被褥是個人的,稻柴卻是集體的。河開好后,不帶回家的是稻草,帶回家的是被褥。
與私心無關,與溫暖有關,所以隊里的隊長不反對我們這樣做。
六
稻柴不帶回還真是對的。
村里的倉庫場上,堆滿了稻草,到后來,社會上的小偷也來到了我們村上,我們這里的人家養(yǎng)的雞也會在一個黑暗如漆的夜晚,被偷掉一二只的,小偷對下手的那個東西的價值判斷比平常人要精明、要準確,所以一年過去,一年又來了,就是沒有聽見或者看見,有人來偷稻柴,說明稻柴是越來越不派用場了,沒有用的稻柴,堆在倉庫場上,一聲不響地等待著人們來個什么的動作。
不用的東西往往是不需要用了,更多的原因是原先的用場被什么東西取代了。
兩件事是可以說明問題了。
我還想提到死人睡覺的棺材,六十年代初,我們這里的縣城有了個火葬場,死的人,往那里一送,不管是什么人,一個多小時候出來,就是一堆灰。還真的無法理解,用作燒人的火還不是柴禾,當然也沒有稻柴。燒出來的那堆灰,被叫做骨灰,挺文明的,說是一堆,其實是分量很輕的一堆黑炭。裝這堆黑炭是一個木頭做成的匣子,叫作骨灰盒。送火葬場去的是一個死人,從火葬場接回來的是一只盒子。這盒子是放在家里的,過段年月后,按照習俗,按照每家人家的能力,去放一個地方的,我們的鄉(xiāng)下居多是埋在指定的村里同一的墓地的。這個過程完結需要三四天時間,期間用來磕頭墊腳用的是很少量的稻柴,還有的是燒死人衣服時起引火作用的幾捆稻柴外,其他的地方,確實不需要稻柴來幫忙了。這稻柴不多才叫怪了。
還有一件事是仍舊要說到草屋的。我們的父親這代人,中間是翻了一二次房屋的,第一次翻房的時候,屋頂蓋的還是稻柴,第二次不是了,第二次翻房的日子,他們的兒女要談婚論嫁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于1980年大學畢業(yè),工作兩年后結婚,父母親是在我上大學的1976年就翻造了房子,這次翻造,什么都變樣了。磚頭是灰色的八五磚,正梁是水泥預制板,椽子是柳條木的,房板是蘆葦墊子的,而且墊上還刮了一層石灰,最值得說的是蓋房頂?shù)牟牧,不是稻柴了,而是瓦片了,與當年胡姓人家的瓦片顏色是一樣的,樣式也是一樣,大小可能有些差異。我們那天也放了爆竹,是慶祝我們造得起房子,還是慶祝我們的房子蓋地起瓦片,還是慶祝我們的房子終于告別了稻柴,不得知。我的想法簡單,慶祝是一種態(tài)度,至于內容,父母親原先的想法也不一樣,我就不要摻和了,慶祝了就好,大家都說:放高升了,三三兩兩的人開始張頭出頸,一起看高升能高到什么程度。
高到什么程度,還不是高升應該高到的程度,不會超過飛機的,有人高呼“真高”的時候,高升就落到地上了,其實高升串上去是偶然的,但是串上去后,跌下來是必然的
高升火星燒著了稻柴堆,沒有人想去用水潑滅,還說,這火真旺。
人真是個動物,不然人就不會這樣的怪異,行為也就不會這樣的怪誕。
父母親這雙迎送稻柴的手,突然間變成迎送瓦片的手,這可以嗎?可以,因為雙手是父母親伸出來的,但是這東西什么樣卻是時代決定的。
七
我們家從此住上了瓦房,從此也和胡姓人家一樣,不用一年要翻兩次的房頂。我們同時給爺爺?shù)拿┪菀舶瓷狭送咂,爺爺并沒有父母親的孝順而喜笑顏開,相反,在我們面前,經常念叨草屋的好,說什么冬天外面刮大風,蹲在茅屋里聽不見,覺睡起來平穩(wěn),現(xiàn)在的瓦房,一刮風,風聲大,而且嗖嗖聲像響在人的頭頂,煩人的。父母親是不管爺爺意見的,他們也難做人,順從爺爺?shù)囊庖姡瑺敔旈_心了,可是,父母親要不開心的,要被人說成沒有良心的,自己住瓦房,讓自己的大人住草屋,這是兒子媳婦做的事嘛?
這就是兩代人的想法,根深蒂固,誰也改變不了誰。
我的爺爺是1992年10月3日病故的,是過了國慶后的第三天了。我所記得的是:那一年暑期,爺爺開始喝不下酒了,人說喜歡喝酒的人突然喝不了酒,身體一定有大礙。果不其然,爺爺生病了,酒是喝不下了,現(xiàn)在飯也吃不下了,整個的暑期,我沒有事情可以做,是最空的一個人了,正好領著爺爺,先是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治不了,又去了縣醫(yī)院。那個時候,爺爺走路都沒有力氣了,去縣醫(yī)院,爺爺是由我和我的妹夫馱上兩樓病房的,爺爺在醫(yī)院里診治了一個月左右,病根是胃癌,我們央求醫(yī)生給爺爺來幾支白蛋白,醫(yī)生說,84歲了,也可以了,這個病靠白蛋白是不行的,人跟油燈一樣,燈芯將盡就算了。我們把爺爺領回家去,他要吃什么就買什么。
爺爺真的喜歡吃東西了,有一次,他對我說給他想吃鴿子。我告訴了母親,母親囑告我。我立即汽車去了縣城的自由市場,買了只鴿子,毛脫去洗干凈,按照爺爺?shù)姆愿溃瑳]有用煤球爐,而是放在灶頭的鐵鍋了燒,爺爺叮囑用稻柴燒,要文火,其實就是燉的燒法。
半天燒酒的鴿子湯,這個香味啊,記憶猶新。
端出來,母親告訴我,喂給爺爺吃,可是真的遞到爺爺嘴邊的時候,爺爺狠狠的收了一口氣,很夸張的伸出頭來,大聞了一口香,喝了一口湯汁,手輕輕一推,搖搖頭,鴿子的肉一塊也沒有吃,這樣的事情我們在一個多月了重復了好多次、好多次。
母親說:你爺爺最喜歡吃咸菜,要不我們燉一碗?
我對母親仍舊不忘爺爺飯食喜好的話語感動不已。
我們一家人都知道要抓緊現(xiàn)在這段辰光。隔日的傍晚,我們把咸菜剁成細末,加了菜油,真的燉了一大碗咸菜,當我們把咸菜放到爺爺?shù)拿媲皶r,爺爺一臉笑容,好吃,好吃。還沒有吃了,爺爺就說。母親輕手輕腳,給爺爺舀了一小勺,送到他嘴邊,爺爺吃了幾絲,但嘴巴卻上下咂個不停,我感覺爺爺不是在吃,而是在品,在回味。對于咸菜,爺爺毫不猶豫的接受了我們的周知和行為,這是一種捍衛(wèi)個人喜好的尊嚴,爺爺?shù)膽B(tài)度到生命的最后也是明朗至極。
回家一個多月,他走了,走得很清爽和整潔,走得很仁慈和祥和,對于服侍他身邊的人,母親說,爺爺微笑了一下,算是感謝,而后頭一別,閉眼了。
當晚,我們把爺爺?shù)拇膊鹆,放在場地西南角。床的周圍,我們放了很多很多的稻柴,燒了,爺爺(shù)拇笕硕枷人チ,那個床必須與爺爺一道回去,否則,另一個世界,爺爺沒有地方睡覺的。
八
我們這一家人,爺爺是住草屋時間最長的一個人。
爺爺去了,那個原先讓村里先人放置棺材的地方,多年前就沒有了,爺爺當然是火化的,他沒有住上棺材,也沒有住上茅草屋,這是他一生沒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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