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店村教書的日子散文

　　茅店村是不大的村子，從茅店村北去三十余里，就是渤海灣。一年四季，風(fēng)從渤海灣吹過村子，風(fēng)里帶著潮氣，吹得草木皆不旺長。

　　茅店村多見的是荊條。房前屋后，道路兩邊，荊條虬枝盤繞，小花淡粉細密，很有些古意的盆景味道。

　　茅店村地下水苦澀，不能飲，也沒有自來水。村西有不大的水庫，有不多的淡水。村民們大多很早就起床去水庫挑一天的用水。天空中星星依舊稀疏，扁擔(dān)的咯吱聲就會響起在安靜的村子�！半u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茅店村應(yīng)了這詩句的意境。

　　我會在咯吱聲里洗臉?biāo)⒀�，在尚還是澄明的晨色里，挑水桶走過那條小街，走過一家家門前，去那座水庫。初秋，水面上總有淡淡的霧氣。我循石級而下，霧氣纏繞了我的雙腿。我彎下腰舀水，有挑水的村民就和我打著招呼，他們叫我老師，叫得親熱。

　　扁擔(dān)壓上肩頭，咯吱聲便響在我的耳畔。有老者正開了大門，一群雞從他身后跑出來，跑到小街上。老者看我挑水走近，開我的玩笑，說，瞧你，水灑一路，露行蹤了。我站住，不好意思地笑。老者隨手從墻邊掐幾節(jié)干蒲葉，放進水桶。再走，水在桶里晃動，卻不再濺出水花來。

　　學(xué)校不大，甬路兩邊各有三排房子。房子前都有幾株月季，開鮮艷的花。三天五天，我挑水澆澆它們。充滿堿氣的土地上，花能活下來，總是不簡單。

　　我慢慢澆著花，校門響動，有學(xué)生和家長走進來。家長提著食盒，學(xué)生脆亮亮地喊老師該吃飯了。

　　食盒里裝著三五枚咸鴨蛋，兩三個饅頭，都熱熱的。我吃，家長和學(xué)生坐一邊和我閑聊。家長說孩子如果淘氣，老師可狠勁兒打。我說好孩子用話教，怎么舍得打。家長不說話，坐那兒溫和地笑。

　　鴨蛋一個，饅頭一個，我飽了。余下的依舊放食盒里，我知道，他們一家人還沒吃過。家長卻要一而再一而再叫多吃些，還問鴨蛋是不是腌得太咸了。又說：中午孩子的媽不下地干活了，給包水餃吃。

　　中午真的送水餃過來。雞架蘿卜餡兒的。雞架剁得很細，骨頭都成了餡兒泥。我想，這餡兒該是費了女主人一上午的光陰吧。

　　我是茅店村唯一的“公辦”教師，也是唯一的住校老師。我在茅店村吃了一年的派飯。

　　晚霞滿天，孩子們飛跑著出了校園，歡笑聲消失在東街西巷。那時節(jié)整個校園安靜下來。呼拉拉地飛來一群麻雀，麻雀落在校園里僅有的幾棵毛白蠟上。毛白蠟長了好多年，只長到碗口粗。麻雀在樹枝上跳上跳下，飛起又落下。我走近毛白蠟，走近它們。它們自顧玩耍，不理我。

　　夜色漸濃，麻雀不知所蹤。校園里只剩了我一個人。我坐在辦公室的臺階上，弄響裊裊笛音。星光閃爍，月色朦朧，笛音漾滿了校園。

　　我吹著笛，老李或者老徐會拍打了校門。停笛，開門，我們進宿舍。于是鋪開畫著棋盤的一塊棉布，紅先黑后，暗淡的白熾燈下，我跟他們學(xué)著怎樣拿小小的棋子來部署一場“戰(zhàn)爭”。

　　他們允許我悔棋，允許我眼睛盯著棋盤，久久不動一顆棋子。他們慢慢卷著旱煙，深深吸一口，然后吐出嗆人的煙氣，煙氣彌漫了他們消瘦的面龐，彌漫了額頭深深的皺紋。

　　棋下過三盤五盤，不再下。他們坐在我的床沿上，和我述說他們?nèi)缥夷昙o(jì)的時候怎樣修河挖渠，怎樣挑了一二百斤的食鹽走出百八十里偷著賣了補貼家用。閑聊著，墻上的時鐘滴滴答地慢慢走著。后來他們看看時鐘說，這么晚了，該回了。

　　開院門，有不知名的鳥兒飛過夜空，丟下三兩聲鳴叫。他們打開手電筒，光亮漸去漸遠。

　　我真的感激他們，那些孤寂的夜晚因為他們而變得不再漫長。

　　三天五天，床沿處的床單臟了。學(xué)校里唯一的女教師撤下床單，一邊說著來玩的少叫他們坐你的床，一邊把床單摁進水盆里。她留著短發(fā)，白凈的面龐，眼睛總含著笑意。

　　在校沒談過對象？現(xiàn)在有沒有對象？她問。我搖頭。她又問：真沒有對象？我只笑，不答了。她開始數(shù)算村子里未嫁的姑娘。

　　下了霜，校園里的月季花葉子開始打蔫兒。晚上辭了派飯，去女教師家吃。不大的房子，收拾得干凈，靠墻有兩盆富貴竹。有位姑娘正拿了噴壺噴富貴竹的葉子。介紹過，知道姑娘是女教師本家的。姑娘圓臉，笑起來眼睛細長。

　　女教師的丈夫陪著喝茶。姑娘坐在一邊織毛衣，大紅的毛線，織針在她手里挑來挑去，像跳著歡快的舞蹈。

　　覺得怎么樣，你們要不要談?wù)�？女教師第二天問過，第三天又問。我想不出該怎樣回答，直到有一天，我收到遠方的來信。她問誰的信？女同學(xué)的嗎？我紅了臉，說是。她以后的日子只管洗我的床單，不再問我對象的事。

　　雪下了，雪又化。中午站在校園門口，可以看見麥田里小麥正在返青，枯黃中有了淡淡綠意。校長開著三輪車去麥田，三輪車上放了化肥。校長清瘦，穿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預(yù)鈴響以前他在自家的麥地里，預(yù)鈴響起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在校園里了。

　　那年春三月的時候，教委領(lǐng)導(dǎo)說要來聽我的課。校長去中心小學(xué)拉回來一臺幻燈機。他說，都用幻燈教學(xué)了，研究研究，領(lǐng)導(dǎo)聽課的時候用得上。

　　過幾天，校長問我，課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要不要老師們先去聽聽。

　　校長和老師們坐在教室后排，后墻上貼著校長用毛筆寫的“好好學(xué)習(xí) 天天向上”。字體蒼勁有力，墨色光亮。校長從口袋里拔出鋼筆，我講著，他認(rèn)真地記。

　　你來。課講完了，校長叫我。我去他的辦公室，一間房子，一張老舊的寫字臺。寫字臺上有部電話，拿了手絹蓋著。他說，你板書錯了一個字。

　　----是“歌”�！案琛弊值淖筮叀案纭笔巧舷陆Y(jié)構(gòu)，豎鉤我從上邊一橫一直寫到了最尾，成了獨體字。校長說，做老師怎么能寫錯字呢？

　　隔兩天，教委領(lǐng)導(dǎo)來聽我的`課了。校長陪著他們坐在教室后排，依舊聽得認(rèn)真。課到中途，我轉(zhuǎn)身板書，要寫“唱歌”一詞的時候，我聽到他很響亮地咳嗽了一聲。我頓一下，然后工整地把“歌”字寫對了。

　　我回身，沖校長點了一下頭。他噓出一口氣，好像一下子放了心，微微地笑了笑。

　　七月了，知了趴在毛白蠟上叫個不停，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的照著校園里的白墻紅瓦。

　　女教師燉了一鍋魚，加了干椒、八角。學(xué)校里所有的老師都圍坐在桌前，魚吃過了，校長說，就要放假了，放了暑假，大家都去忙忙自家的地。又看了我，說這頓飯，也算是給我辭行。校長說，好不容易盼你來，你又要走了。

　　我說我想開了學(xué)還來茅店村。校長許久不說話，后來嘆口氣說，知道什么是聽從領(lǐng)導(dǎo)服從分配嗎。

　　女教師給我疊好被子，用床單包裹了。被子捆綁在自行車后座上，校長給推著自行車，老師們一起和我走出校園。

　　有下地的村民站下問我開學(xué)還來教嗎？茅店村的村民都認(rèn)識我，我都認(rèn)識他們。我知道他們各是哪個學(xué)生的家長，知道他們的鴨蛋哪家腌得咸，哪家腌得淡。

　　我騎自行車走出去很遠，回頭，看校長和老師們依舊站在路邊。我下了車，沖他們擺著手。他們的身后是我在過一年的校園，那座白墻紅瓦的校園在我眼里那么美麗。

　　歲月悠悠，二十年，可以忘懷很多的人和事，我只是忘不了在茅店村的時光。那淳厚的民風(fēng)、善良的人們早已根植于我的內(nèi)心。一生有過如此的時光，我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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