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瑣記散文
鄰床住進了一位70多歲的阿婆,阿婆剛來時挺嚇人。一直喊:“痛哪,痛哪,做人怎么這么苦......”床頭放著呼吸機,鼻子上插著兩三支皮管,手上打著兩三瓶吊針,小便失禁。護士長進來說:“快!快!導尿管!”忙了一陣,安靜些了。后來,女兒給她換褲子,說:“媽,你下身抬高一點,我好換!苯辛肆呗暋皨尅保翢o應答,閉著眼,沒半點反應。我想:“呀,這......不會糟糕吧?”女兒也慌了:“媽,媽,媽......”一迭連聲地叫,用手在老人鼻子額頭探了探。好半天,老人才“噯——”晃晃悠悠地醒”過來。可是,答應管答應,她還是閉著眼的。她左右眼窩下各有一條較明顯的淤青痕跡。
陪阿婆的是阿公,女兒,兒子兒媳說是在外打工。
女兒牛仔七分褲,T恤衫,身材壯實,一條馬尾巴在腦后用橡皮圈隨意地扎著,眉毛卻是細細修剪過。
“老人家怎么了呢?”
“唉,講起來渾身都是病。這不好,那不好。高血壓,糖尿病,腎不好......這次又中風了。不知給老人看了多少錢......”看看我,又說,”錢看一點沒關系,主要是年齡大,身體不好,經不起折騰。今年來就沒安心過。正月一次摔倒,腰不好了;農歷4月份,對,是4月23,又摔倒,手脫臼了。醫(yī)生也看得潦草,就外面糊糊上藥膏,說好了好了,其實手腕位脫臼都沒有按回原位,就這樣吊著;這一次,又中風了,特別是摔傷的左手痙攣不止,老人一直喊痛。唉......”
“老人也可憐!
“是哪,真可憐。她兩只眼睛看不到。一只眼睛糖尿病引起,醫(yī)生把它挖出來了;還有一只眼睛,本來模模糊糊看到,后來看什么東西也慢慢像一條影一樣。當時以為是白內障,醫(yī)生一看也說爛糊糊不行了,又做了手術......唉。”
我這才明白,老人的眼睛是一直緊閉的,她再也不能睜開眼睛了。唉......可憐的阿婆!
一會兒,阿婆醒了,又說手痛。哼哼啊啊的。主管醫(yī)生來了,很年輕,應該參加工作不久,說:“該用的藥都已經用了,你這是腦神經問題,我們醫(yī)院里也就兩三種這方面的藥!闭f了兩三次,看家屬沒什么反應,只好直說了:“你們還是轉到大醫(yī)院,那里設備先進儀器多,只腦神經的藥也多,對老人身體有好處。”
阿公說:“轉到大醫(yī)院語言又不通!
“那年輕人語言通的呀!你們轉到大醫(yī)院,真的,康復快些!
老人女兒眼睛看著墻的某一角,慢慢的,有點費勁,把話擠出來似的:“我媽也就......這樣了,就在這看吧......我們......也不到大醫(yī)院!
醫(yī)生出去了。阿公說:“什么大醫(yī)院啊......花錢像流水一樣,這檢查那檢查,差不多住個把星期又叫你回來,也沒什么名堂!
因家離醫(yī)院近,我白天打完針,晚上回去。那女兒說:“你回去我晚上可以睡你床哦?”我說:“是啊,睡吧睡吧!我騰出床,就是讓你們好睡點。”
阿公指了指墻邊的一張疊椅,說:“要這樣,我這椅子也不用租了。一張椅子一晚也要十塊錢,醫(yī)院里什么不用錢哦!“
老人家連十塊錢也舍不得用。我說:“阿公你可以睡這藤椅!”
“我睡外面走廊!迸,確實,外面走廊里,鋪著幾張臨時病床,病房滿時可以加急用,F在剛好都空著。
第二天早上來,床上的被子已疊成方方正正的形狀。我躺上床。老人的狀態(tài)比昨天好多了,跟女兒在說話。老人說話很大聲,說到開心處還笑起來。女兒站在床邊靠著墻,說:“會說會笑,說你病危住院,誰相信呢?”
我問她:“昨晚睡得好嗎?“
“就這樣。老人哼哼哈哈,我也睡不著。半夜了,模模糊糊睡點過去!彼蜷_床頭柜,拿出里面的獼猴桃。問老人要吃嗎?老人說吃一點。她用水果刀削獼猴桃皮,問我:“你要吃嗎?”我說不用,她說:“沒關系,不要客氣哪!拔艺f真的不用,我怕咳。她把獼猴桃的皮削了一半,然后用調羹輕輕挖出一片,送到老人嘴里。問:“好吃不?”老人說:“好吃。甜!背粤藥灼,老人說有點咸。她給老人倒水。說:“給你也倒一杯吧!”又幫我倒了杯熱水在床頭柜。
老人喝了水,沉沉地睡去,呼嚕打得很響。女兒在旁邊,翻手機,說:“我看看,咳嗽吃什么好。山藥吧,山藥補,吃點山藥補補氣......你這急性肺炎感染,沒關系的!
我們素昧平生,只是偶然地同一病房。她卻這么熱心。這熱心,又是那么親切和自然。
傍晚,阿公問阿婆吃什么。阿婆說嘴巴沒味,不想吃。阿公說:“吃面?”阿婆點點頭:“吃一點也可以。”阿公出去,回來時手上提著一袋面條和兩個一次性碗,說:“多,你吃不下。我們倆吃一碗好了!迸畠涸谂赃吶拢骸霸趺闯园?!你也不飽啊!”“不會不會!卑⒐淹霐[到床頭柜上,把盛面條的袋子放在一個碗里,又從袋子里夾出一些面條放到另一個碗里,自己坐下,喂老伴吃,喂好了自己吃剩下的。
女兒出去吃飯了。回來時,手里也提著一袋面條,笑嘻嘻地說:“爸,我剛才在下面吃面條,煮的太大碗了,吃不下,帶回來你吃吧!”阿公說:“我剛剛吃過啊!”“那你不吃就要倒掉了。”“倒掉干啥?作孽!”阿公打開袋子,“這么多,一碗全滿......”女兒拿了張凳子給阿公坐,阿公“呼哧呼哧”三下兩除二把面條吃好了。
第三天一早。阿婆說要上洗手間。女兒和阿公合力將阿婆板起,半抱半挪移下床坐在輪椅上。約莫過了個把小時回來,又把阿婆搬到床上,倆人累得氣喘吁吁。
女兒的手機響了:“?......又要交錢?!”放下電話,說:“昨天剛剛交了四千,今天又要交兩千!......”
“交一千先......”阿婆說。
“交一千?......媽,醫(yī)院隨便你亂繳費的啊?繳五百,不用繳更好!”
女兒出去打電話,好像在和其他家人商量。一會兒進來了,說:“先交進去。到時也有報銷!
“報銷也有限......這樣看得起啊?”阿公說,好似喃喃自語,“出院吧......”
“出院出院......病止止住,回家吃藥就可以了。”阿婆的耳朵很靈,也開口說。
“你手還痛嗎?”
“不痛不痛......呃,好像還有一點點......”
“你手本來就沒接好,想全好不可能的。”阿公說。
“藥水五六百一支,沒打好怎么可以出院?"女兒站在床頭,看著藥水說,”.打打好要明天。明天八月十五,又不好出院。那也就后天了。”她口里念念有詞。
她出去交錢了。阿公搬了凳子坐在門邊。阿公很瘦,眼窩深陷,眉毛都有點花白了,很長,長長的眉毛顯出老人的慈祥。但現在,這慈祥的臉是愁苦的。他的兩側臉頰,從顴骨開始,像峭壁一樣,直直地斜削下來。峭壁上又有幾條細細的線,不堪重負似的粘在一起——這是歲月之刀在他臉色斫下的痕跡吧。他的兩只眼睛,眼珠有些渾濁,像兩口深深的黑黑的被時光蒙上灰塵的井。
主任醫(yī)師帶著主管醫(yī)師還有幾個年輕醫(yī)師來查房了。主任醫(yī)師四十歲左右,圓臉平頭,看起來也是很精干勤懇的人。問阿婆感覺怎樣,阿婆說有好一些,但手還有一點痛。
“你這手想全好很難的。跟你原先手接的不準有關系,跟腦神經也有關系。”主任醫(yī)生說,“轉到大醫(yī)院吧,好些。它那里藥也多!敝鞴茚t(yī)生說已經說了,他們不去。“我們想出院了......”阿公說,說著說著聲音就大起來,“這藥水這么貴!一天四千多!這么貴醫(yī)院有沒有搞錯。俊
“醫(yī)生又不管錢!你要懷疑的話你去查。老人家,你聽我們醫(yī)生講,這看病沒有什么窮人家富人家,跟醫(yī)生沒關系的!醫(yī)生不會說你窮人家就不把你看好,富人家就對你好些。你到醫(yī)院來,醫(yī)生只知道你是病人,只負責把你的病看好!”
“第一天過來交了三千多,昨天交了四千,今天又叫我們交錢......”
“有的藥必須得用,你不用病看不好......你要嫌貴,有的項目不檢查就不用檢查了?赡愕结t(yī)院來,該檢查還是要檢查,要不怎么辦?“
“一夜四五千受的'了?我們農戶人家,一年賺多少有定數的......”阿公的聲音也小了。
“醫(yī)生不管錢,你不要跟我們醫(yī)生說錢!”“收費是電腦設置好的,又沒有想收多少就收多少,大家統(tǒng)一的!”其他醫(yī)生也說!澳阋淳涂矗豢淳统鲈,隨你。跟我沒關系,錢又沒有拿過來放我褲兜里!”主管醫(yī)生大聲說。
阿婆在床上歉意地說:“莊稼人不會講,醫(yī)生你不要放心上!
“不會講就不要講!每個病人都這樣,醫(yī)生聽得下去嗎?”醫(yī)生也生氣了,但也很無奈。
“阿爸說什么呀?!跟醫(yī)生怎么說?!”女兒也回來了,數落爸爸。
醫(yī)生來到我床邊,他也有點委屈。我說:“不是有農保嗎?”“農保沒有全報,今年調整了報百分之六十,比原來的又下降了些。國家負擔不起。而且第一次住院扣掉七百,老百姓不知道,看病錢用得很快就講我們醫(yī)生了。我們有什么辦法?這錢又不是我們定的......”
醫(yī)生走了。
女兒說:“你跟醫(yī)生說什么呀?!跟醫(yī)生有什么好爭?!”
“我沒跟他爭!
“藥水五六百一支也得看!醫(yī)生要說鈔票一萬兩萬不用看?人難過不用給媽看啊?”
“我要回家......”阿婆在床上說。
“今天藥水還沒打好呢!剛剛交了錢!“女兒說:”媽,要回家還是在這里,你自己要想定啊!”走到窗戶邊,她去看外面的天,外面的天還是有點灰蒙蒙:“三天,已經九千幾了。今天交的錢,可能也只顧今天......”她轉頭,看看我,不知是羨慕還是其他什么口氣,“還是你好,看病不用自己錢!
我好像有點自得。但,慢慢地,有一絲其他感覺浮上來了。它告訴我:這“自得”是可恥的。
“可以看誰不想看看好呢!”阿公說。
“十六......十六回家!“阿婆下了決心似的說。
“那就十六吧......”女兒說,也好像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似的。
十六很快到了,他們辦了出院手續(xù),把阿婆抱到輪椅上,收拾東西,有兩三個包裹,外加一大袋藥。女兒再次檢查是否有東西落下,她彎下腰發(fā)現床底有個尿盆:“這要帶回嗎?”“帶!干嘛不帶?都是錢買過來的!”我問:“車子來接嗎?”“有,有。殘疾車就是了,三個人,車輪溜一下,半小時就到家!卑⒐f。“路上小心點,回去好好休養(yǎng)!彼畠赫f:“哎,回家回家......你在這里,再看兩天,看看好!彼艚o我一個笑,但那笑,好像浸了苦澀的勉強的滋味。她轉身去推她母親的輪椅,又自言自語了::“回家?回家也沒辦法哦。爸一個人怎么照顧啊......”
阿婆走后第二天,臨床住進了另一位阿婆。
七十多年紀,很瘦。說自己已經住院一個星期了,今天剛轉到這床。
她兒子在削蘋果給她。問我:“這位女同志你要吃嗎?”
“你咳嗽?咳嗽吃一支黃花加枇杷葉就好了。枇杷葉,我愛人經常摘過來吃,吃得很好的。一支黃花,清熱解毒!彼牢业牟“Y后,很熱心地說。
第二天八點多,醫(yī)生來了:“我們這里就這樣,該用的藥已經用了,還是建議你轉到大醫(yī)院。那里設備好點,做個手術就可以。”醫(yī)生一而再地囑咐——昨天下午,他就已經這樣說過了。
“人這么虛弱,再做手術怎么受得了?”阿婆兒子說。
“其實也不是手術,就是微創(chuàng),對身體沒什么影響......”
“住院六七天就看了一兩萬,再轉到大醫(yī)院,錢看下去怎么得了?!”阿婆躺在床上。她的臉色暗黃,眼睛有點干枯,鼻孔上插著皮管,手上打著針。她說,“我好了,今天身體也不發(fā)燒了。不發(fā)燒我人就舒服了!
“這只是暫時止住。你的病源還在里面,得取出來。要不然等它再發(fā)作可就不是現在打打針這么簡單了。你們家里人商量一下。”醫(yī)生走了。
“我老人家,七十幾了,有什么關系哦!”阿婆緩緩地轉過頭,看著我這邊說。
“什么叫七十幾了沒關系?人家一百多歲還想活呢!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你要再發(fā)作,怎么辦?誰知道?”阿婆的兒子,坐在床邊凳子上。他人有點偏瘦,腳很長,弓著背,“醫(yī)生剛才說了,四五千差不多......錢看了沒關系,主要是身體好。“
“剛才醫(yī)生也說了,這不是什么手術,也花不了多少錢。能看還是盡量看。老人家身體好,兒女在外也放心!蔽乙矂裾f。
“醫(yī)生說四五千,到時加上其他零碎的,陪護的,又要萬把塊了。“老婆婆眼望著輸液瓶。淺黃色的藥液正從瓶子的皮管里,一點一滴流入她體內。
“村里前次老李看病,同姓的人錢湊起來給他哩......”老婆婆的兒子說。
“誰湊錢給你哦?一家顧一家,都不容易......今天湊錢,明天討飯......”老婆婆說著,慢慢地瞇上眼睡過去了。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打針,針打好,我也出院了。
走出房間,老人的兒子正躺在走廊邊床上。他說:“你好啦?出院啦?”
“是!”我說,”這幾天你也辛苦哦!慢慢陪,讓老人家早點好!“
“嗯。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是轉院還是再看幾天出院!
我朝他揮揮手。他也朝我擺擺手,笑了。只是,那笑,好似浸了苦澀和有點難以言說的勉強。
是那樣地似曾相識。
來到住院費用清算處,當時押金兩千,退還一千六,我暗喜,一周只用了四百?里面的工作人員說報銷部分已經扣了。拿出賬單看,果真幾天費用是四千多。幸好,有報銷。要不然......不過心里還有點是納悶,幾天時間打打針,吃吃藥,再加上前面一兩天的幾項檢查化驗,怎么就這么多呢?來到護士臺,護士說是這樣,有的化驗,很貴。
乘電梯,電梯里三個婦女在講話。一個說:“幸好有報銷,看個闌尾炎一萬多!绷硪粋說:“前幾年,闌尾炎手術只有兩三千,F在報銷了,報銷部分除掉,還要這么多甚至更貴點!边有一個說:“什么都往上漲!
走到一樓大廳,門口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頭發(fā)蓬亂,穿著破舊的夾克,褲子上好幾個洞,一只腿裸露在外面,腫著,還有點未干的血痕。他的手,護在那只腿上。他的眼光,看著來往的人群,透著無助、凄茫......
我迎著風,低頭匆匆出門而去。
他的眼光,在背后,總感覺,有一點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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