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地的麥子散文
一
那一地的麥子,現(xiàn)在靜靜地躺在麥場里。雖然離開了土,但它的呼吸卻并沒有停止。細細的麥稈里,它的血液仍在緩慢地流動。
父親說,麥在場里熟哩。
這些麥子,是我和父親從山梁上的那些坡地里,一捆一捆背回來的。我的肩膀上,還留著麻繩勒下的深深的印痕。
那天,父親早早地就去趕山外鎮(zhèn)子上的四月八農(nóng)忙會,買了兩條新麻繩和一片荷葉包裹的甑糕。麻繩是背麥子的工具。山里的路,都是羊腸小道,架子車是走不成的,只能人背,我便在很小的時候,學(xué)會了捆麥子。
傍晚,一家人一邊喝著大顆的玉米糝子熬的稀湯,一邊聽父親安排收麥的事情。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他都要不厭其煩地說。神情莊嚴肅穆,話也比平時稠了許多。因為興奮,他的額頭,在屋檐下昏黃的亮光處,顯得更加黑紅。他說,下午去杏樹溝看了,那片陽坡的地,麥子已經(jīng)能割了,看樣子,比往年能多背兩三捆哩。
父親快速地喝完老碗里剩下的湯,起身點亮馬燈,坐在院里,開始細致地磨鐮刀的刃子。馬燈昏黃的光,映在他頭頂?shù)氖磷訕淙~上,又折射到越來越亮的鐮刃上。那些鐮刃,也是使用了多年的,有幾個的中心部分,已經(jīng)凹進去一條月牙形的弧線,但沒有一個生銹,它們都被父親用一張牛皮紙緊緊地裹著,放在半墻上空的窯窩里。這些鐮刃,如憩息的勇士,它們個個摩拳擦掌,即將馳騁麥田。
柿子樹的葉子,在微涼的風(fēng)中簌簌地響動,鐮刃也在魔石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沙沙聲。魔石上面的水,漸漸由清變黑。一把水澆上去,鐮刃露出更加錚亮的刀鋒。父親用他的大拇指在鐮刃上試了試,說利得很。因為磨刀用力,他的前額上,滲出細細的汗液,又匯聚成一滴,落在磨石上面,與灰黑的磨刀水混在一起,在鐮刃上來回波動。
那些鐮刀的把兒,用一根繩子綁成一捆,放在屋檐下的木棚里,有六七把之多。我攀上梯子,取下那些鐮刀把。父親一把一把仔細地檢查。他將鐮刀的長把舉向空中,做一個割麥子的動作,然后用力搖動,挑出有一點點松動的把兒,拔出中間的細稈,把那片荷葉包裹的甑糕打開,用筷子一塊一塊挑出,嵌進手把的洞里,又將細長的稈兒插進去,夯實,旋緊,在捶布石上蹾了又蹾,確認結(jié)實了,然后整齊有序地擺放在捶布石上,等待陰干。那片荷葉裹著的甑糕,全部被嵌進了鐮刀把里。
兩條新的麻繩,已經(jīng)在水中泡過,柔韌,結(jié)實,掛在屋墻的釘子上,它們默默地等待著明天的“偉大使命”。
父親把那片荷葉丟給我,囑咐我早早睡覺,不要再看“閑書”了,明天一早割麥。
我盡量地伸長舌頭,在荷葉表面細致地抹擦,徹底舔干凈了荷葉,又用舌頭把嘴角的幾個米粒卷進嘴里,回味著淡淡的清香,帶著些許的遺憾和不足,回屋睡覺了。
父親取出墻角靠著的掃帚,扛在肩上;馬燈的火苗,依偎著他的身影,隨他一起,忽忽悠悠地出了前門。我知道,他去打掃麥場了。
那些散落在坡梁溝畔的一片片麥子,是他的另外的兒子,我的兄弟。明天一早,他們將回歸家園,與我團聚。
二
約莫用了一個鐘頭的功夫,我和父親,才到了杏樹溝的那片麥地。
天已經(jīng)大亮,只是陽光還沒有照到這一片坡地。對面山頂上空的一片天,顯然要比其它地方的上空明亮好多。我知道,那個山梁的背后,藏著一個火球,它即將從那里升起,只要它露出一點點頭,我所在的這片麥地,將立刻灑滿金色的光芒。
父親照例先坐在地頭,抽起旱煙。這么遠的路,是要坐下歇息片刻的。
父親一邊抽煙,一邊說,麥好像沒熟好呢,昨天看還可以;現(xiàn)在看,還有些綠,倉促下鐮,折收成哩。
我卻是不愿意再跑一回的!热粊砹耍透盍怂懔。
他似乎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圍著地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把一棵麥穗攥在手心里,不停地揉搓,又把脫去皮殼的麥粒,送到嘴里咀嚼,直到嘴角淌下乳白的面汁來。最后,他決意先在高一點的地頭割,這些地方不存水,旱,麥子熟得早,麥稈已經(jīng)發(fā)白,割夠兩捆麥子了就回家;地勢低的地方,蓄的雨水多些,麥子個子也高,麥稈兒金黃,是那種不是很熟到的顏色,再緩兩天過來,一定就能割。
早晨的麥稈,因為有潮氣,不是很脆,麥子在鐮刀下的聲音,便有些發(fā)木,而這樣也很是費鐮刃的。好在父親背著一個破舊的`水壺,也帶著那塊小小的磨石。那些水,除了解渴,更多的是用來在地頭磨鐮刃了。
地頭那些低矮的麥子,因為缺乏營養(yǎng),成為長不大的侏儒。個頭短短的,麥穗也顯得單薄而小氣,我們叫“蠅子頭”。但到了揚花的季節(jié),它仍然是要開花結(jié)果的。野草,卻洶涌地生長在麥行子里,比麥子還高大許多。有高高的開著紫紅花的老刺薊,甚至長著竹子般的粗節(jié),傲視著這瘦小的麥子;還有棗刺叢,雖不是很高,但上面有刺,常常就扎了手。父親在我前邊低頭割著麥子,他的身形瘦小,如那些麥子,但卻移動得極快。
我就在這草里尋找著麥子。父親一邊割,一邊嘆息因為路遠,來的少,荒蕪了這片麥田,讓村人恥笑。他的一聲長嘆,如見到因為分別太久,而沒有給與更多疼愛的孩子,惋惜而憐憫。說明年無論如何,也要挑幾擔(dān)糞水漚在地頭,好好上些肥料。說實話,這片料僵石底子的土地,無論如何,也是長不上來好麥子的。連畔的其他人的地,也是這樣子,甚至還不如我家的麥子長勢好。但父親的臉上,明顯有著堅毅之色,似乎他已經(jīng)挑著一擔(dān)水糞,鼓著脖子上的幾縷青筋,躬著腰,正在竭力地爬著山坡,眼里滿含著豐收在望的喜悅和滿足。
我說,這么遠的地,又很薄,不值得種。在外面隨便干個事情,也能掙錢買到比這片地打得多得多的麥子。現(xiàn)在的麥子,又沒有什么價錢,這個帳,誰都能算來。
父親始終不吭氣。他已經(jīng)割完了能割的,熟焦了的麥子,又將麻繩對折分開,鋪在一個略斜的小坡上,把那些低矮的麥子,頭對頭摻在一起,整齊地擺放在麻繩上,也囑咐我那樣做,說不掉落成熟的麥粒。即使背在路上,搖落的麥粒,也會夾在中間,不會灑落在地上。另外,接起來也長一些,捆得多,也好背。
我只好不再說什么。我知道,他很固執(zhí),我已經(jīng)不想再和他理論那些了。就快速地抱起一沓一沓的麥子,放在繩子上,壓實了,勒緊,將兩個繩頭剩余的部分塞進麥捆子里,把鐮刀也扎進麥捆上面。父親讓我坐在地上,將兩個肩膀活動著嵌進繩子,他就在后面扶起麥捆,我兩手拄在地上,向前一爬,就起身了。
我要給他扶麥捆,父親說不用了,我背著麥子,不好扶,他自己能起來,讓我先走。
快要走下一個斜坡的拐角,我回過頭去,看到他已經(jīng)坐在地上了,然而,他起身的過程很是費勁,已明顯不如前多年那么靈活,顯得笨拙而緩慢,手里還提著磨石和那個破舊的水壺。也看不見他的頭,只是一捆麥子,一搖一擺地移動過來。
我將麥捆靠在山路邊一塊突出來的石頭上,就勢歇腳。父親也已經(jīng)趕上我了;鹄崩钡年柟,從空中毫無遮攔地射下來,我頭上的汗,已如雨而瀉,布谷鳥的叫聲響亮而清脆,更顯出山溝的空曠。父親把頭奮力地抬起來,他的臉上,并沒有那么多汗水,只是發(fā)出很亮的黑紅色。這樣的天氣,竟讓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興奮,連說曬得好,曬得好。≈形缒苣雮好場。老天爺好好曬幾天,再下場透雨,就能種谷子了。
經(jīng)過七八次的歇腳,我終于把麥子背到了場里。
那捆麥子,是和我一起倒在麥場的。
三
父親去世多年以后,年逾不惑的我,這才明白,他的隱忍,寬厚,樂天知命,以及對于艱苦勞動的習(xí)以為常,實際上是在詮釋一個生命的過程。這個生命是那片貧瘠的土地給的,他自然也虔誠地躬著腰,一生辛苦地服侍著那片土地,那怕這個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這個過程,亦給他生活的希望和慰藉。他何嘗不清楚勞動的艱辛和價值的不對等?只是,他可能知道,他沒有能力再去做其它的事情,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去做。他對那片土地的謙恭和敬畏,甚而近乎于癲狂式的念戀,令當(dāng)年的我嗤之以鼻。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想:那些生活在“高處”的人,是女媧用手摶出的泥丸塑造的。而父親,是女媧用繩子在泥水中滾拉后,在空中彈甩濺出的泥點化成的。
回憶收麥,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父親。我與土地,已隔離多年,盡管也回去,然而,再也沒有體驗過背麥子的過程。父親在烈日下淌著汗水的臉,以及瘦小的身影,亦如那些坡地上背回的,曬得干癟的麥粒,在我的心底,仍不時地泛出黑紅的光芒,常常刺得我在睡夢中坐起,虛汗淋漓。
謹以此文,獻給在烈日下的山梁上,背著一捆麥子,緩慢前行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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