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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低語散文
一
一場秋雨過后，秋天來了，如此濃重地襲來，就像一輛卡車撞在身上。太陽是一條河，那么遠，那么涼。陽光被驅(qū)逐到馬路中央，被車輪反復(fù)碾壓，變得愈發(fā)渾濁。上午九點，似乎所有的工作都已完成。穿藍衣服的女人喜歡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讓微涼的空氣從窗外爬進來，哪怕是下雨天也是如此。我見到她趴在二樓的窗臺上，以一個慵懶的姿態(tài)凝固著。有人埋怨她的懶惰，控訴醫(yī)院的走廊還不夠干凈。她不反駁，也不在意。她幾乎用了整個上午的時間趴在窗前凝望，這令我隱隱有些好奇，因為窗外理應(yīng)是個枯燥無趣的世界。我匆匆的，在走廊窺視她的背影，在院子里仰視她的面龐，她卻始終忽略著我的存在。
這次，終于等到她離開，我迫不及待地站在相同的窗前張望。果然，還是院子里那些草木石墻，只是變換了角度�？墒菨u漸的，我竟然發(fā)現(xiàn)，變換了視野的世界，乏味中卻有些延伸的表達。比如，那些樹木似乎變得更加圓融了，我能夠看清整個樹冠的形狀，以及藏在樹枝中的鳥雀。我的目光甚至可以輕輕越過墻圍，墜入一片茂密的玉米田。這個季節(jié)的玉米是芬芳香甜的。如是，安靜地窺視一片茂密的玉米田也是恬靜的。玉米的枝桿長得異常高壯，葉條狹長而肥碩�？蓸O盡繁盛之后，就像是熱戀后要說分手，又那般無情冷落。秋天的玉米植株還是開始生病了，淺黃的雀斑點綴，像傳染病一樣在擴張蔓延。枯萎把所有生長的欲望凝縮，植物失去了果實作為寄托，開始自怨自艾地低垂下來，它們會漸漸吸收了秋的蒼涼，等待下一場雨水的摧毀，最后徹底干癟了，被農(nóng)人切割和燃燒。
有一刻，我似乎見到玉米地旁邊，站著穿校服的青澀少年，男孩子去拉女孩子的手，她沒有拒絕。她距離他那么近，才知道他的鼻息是那么熾烈。然后他想要吻她的嘴唇，她環(huán)顧四周，卻有些慌張地躲開了。沒有人會躲避秋天里，這些豐滿得就要爆炸的訊息。一定是玉米的香味點燃了情欲，這讓我想到電影《紅高粱》中的情景。我幻想，他應(yīng)該把她抱進玉米地，跪拜太陽最后的溫暖，然后粗魯?shù)厮洪_她的胸衣。他們在玉米地里嬉戲打滾兒，開始抵達彼此，如若不是如此蠻橫的燃燒，又怎么會涅槃重生。他們是馨香的，身上沾滿了泥巴、草屑和月光。他們在發(fā)光。一定是昨晚的月光迷失在這密林里，現(xiàn)在被他們剝開發(fā)現(xiàn)了，才那么羞赧，又那么耀眼。遠遠的，我聽到一些聲音，那些是秋日里回旋的低語。
從此，我開始留意每一扇窗中的風(fēng)景。窗子是有生命力的，它們彼此錯落著，朝向四面八方，收攏了不同的風(fēng)景和心情。穿藍衣服的女人如此愛著這些窗子，總是不厭其煩地關(guān)闔。模仿她的姿態(tài)站在窗前，我感到身后有一雙寬厚的手掌，可以把我們瞬間推遠。再睜開眼，我就置身在了那些未可知的神秘角落。
如果不是透過樓梯口的那扇窗，我絕不會發(fā)現(xiàn)院子?xùn)|邊那幾棵是柿子樹。從窗子中，我又看到了穿藍衣服的女人，她墊腳摘下幾顆柔軟的柿子，然后用抹布把上面灰白色的柿虱子拭去。那些柿子一下就成了璀璨的融化的小太陽。從另一扇窗子，我同樣看到了穿藍衣服的女人，她正剪下了院子里的月季花。那些漸變的花朵，柔軟嬌嫩的，白的，紅的，黃的，層次鮮明的，旋轉(zhuǎn)而盛開，然后在最飽滿的時候離開了根莖。她把鮮花插入一只盛滿水的塑料瓶里，精心侍弄著，然后擺放在一樓大廳的導(dǎo)診臺上，于是整個門診都流轉(zhuǎn)出了盎然的生氣。記得院長曾對我說過，要在冬天來臨之前，把院子里所有的月季花沿著地面剪斷，等到明年開春，土里就能呲出更加繁盛的花朵。
我喜歡他用的“呲”這個字眼，它是有聲音和動作的。比如，每當(dāng)我對美好的事物呲牙，心里面就似乎有了曼妙的生長。如果說，是睜開眼睛看世界，或許也可以說成呲開眼睛去觸碰世界。這是多么充滿力量的一個字，在聚集，在收攏，在生長。我相信眼睛觸碰到的，是有溫度，有質(zhì)量的，也是有呼吸的。我在這個秋天醒來，它在我的心墻上開了一扇窗。
二
做中醫(yī)的姥爺和我說，入秋了，天氣燥，吃一些蛇膽瀉肝丸吧。大抵是入了秋，我們的身體也變得虛弱了，有些無名火要宣泄，要從身體里往外燒，燒得心虛惶惶。太宰治曾經(jīng)描寫：“入秋以后，蜻蜓變?nèi)趿�，肉體死后，只剩靈魂，搖搖晃晃飛來飛去。透過秋日的陽光，能看到蜻蜓的身體是透明的�！逼渌趾螄L不是如此，秋天的蚊子像顏色青黃的干癟稻谷，僅憑一絲本能在尋找血液的芬芳，然后被輕易地一巴掌拍死。院子里有同事捉了螳螂，三五只，巴掌長，掛在紗窗上。我笑話他這是要飼養(yǎng)螳螂呀。據(jù)說，草葉變黃的時候，螳螂也會變黃。如果草葉變紅了，螳螂也會變紅�？裳矍暗膸字惑�?yún)s像融了水的墨汁，掛在紗窗上一動不動，任憑窗外秋風(fēng)蕭瑟，樹葉開始變黃。如果世間所有的能量都是守恒的，那么這些流逝的能量都到哪里去了？或許是被秋天中的“惡”抵消了。
我開始變得有些疲憊。倒也不是身體的勞累所致，只是精神有些不大好。精神不大好的時候，又難免陷入困頓。于是我終日昏昏沉沉的，時常忘記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索性就祈禱日子快些消逝。日光變得愈發(fā)稀薄了，這是我透過每天清晨五點半的窗子得知的。卻道天涼好個秋——天涼了，身子卻禁不起那么多纏綿悱惻的涼意。明明杯子里倒了熱水，起初還燙得不得喝，等想起來的時候灌一口，卻又涼得胃開始痙攣。我發(fā)現(xiàn)，北京有很多參天老樹，沿著地鐵一路忽閃錯落。
北京的人也很多，擠在一起，進城出城。有時候我原本明確了目的地，可是走著走著就會忘記。會忘記身在何處，要去到哪里。我也是這世間行走的動物，卻不小心被困在原地，就被秋風(fēng)一點一點蠶食了，變得愈發(fā)無力。我看到塵世里有諸多高墻圍欄，我的心里似乎也有。秋天是赤裸裸的季節(jié)，似乎每個人也都是赤裸裸的。秋風(fēng)在屋子外面說話，就像人類熱衷于躲在背地里說他人壞話。有些時候，我們以此相互靠近，又彼此相互設(shè)防。
秋風(fēng)帶來了秋的秘密，秋天也會疼。輪回是四季的更迭，也預(yù)示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和離別。一年又一年，無論是動物、昆蟲，還是植物，都會因為秋天而郁結(jié)和衰頹，甚至枯竭和死亡。不曾想到，我還是被秋風(fēng)徹底打敗。在與人相處的問題上，我又變得有些無所適從——我知道她和他徹底分手了；我知道他曾夜夜放浪形�。晃抑肋@次她真的懷孕了；我知道他或許根本沒有生育能力；我知道她懷的是個男娃；我知道他一直想要個女娃；我知道他們越來越多的秘密；我知道我知道的有些太多了；可是他們也同樣知曉了我的秘密。秋風(fēng)在說胡話，在城市里穿梭，漫無邊際。它要把每個人都扒光了，推到墻頭示眾。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壁，秋風(fēng)在院子里不斷回蕩。我開始像秋天的樹木一樣萎靡不振。整個院子都被裝在了耳朵里。只不過是簡單的口耳相傳，只不過是閑來無事，人與人之間要消磨些時間罷了。樹葉還是開始變黃了，墮落以后將會腐爛成泥。我知道這一定是秋風(fēng)來過。是我們想到了秋天，秋天它就來了。我們想知道秋天的秘密，秋風(fēng)就會告訴我們。
朋友送我兩枚梨子。他說家里只種了一棵梨樹，梨子往年都是留給自家人食用的。他家的梨子很是講究，上面套著輕薄的塑料袋，用金屬環(huán)箍緊。梨子似乎因為套了袋子的緣故，表皮變成了棕褐色，像極了老人黝黑的皮膚。我對朋友說，這個季節(jié)吃梨子正合適，清心潤肺�？衫嫘院疀�，卻不易多食，一次一顆即可，這就是所謂的過猶不及。我想到人與人相處，何嘗不是如此。人之常情，我吃了他的梨子，就要記得有所相還。
夜晚值班的時候，我順著銹跡斑斑的梯子爬上衛(wèi)生院的屋頂，高處的旗子正被秋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站在這里，玉米地突然變小了。我看到月光慢慢傾瀉在田地里，它們本是舊相識。只是此時的玉米地里已然空曠無一物，月光籠罩下有些寂靜和蒼涼。那些玉米是什么時候被收割的，我卻全然不知。圍墻似乎也變矮了，我突然想翻過圍墻去到那邊。玉米田的秋天已經(jīng)結(jié)束，可灌木的秋天才剛剛開始。而我的秋天，似乎還要更加漫長一些。我知道，我有兩件事情要做，一是要讓這個秋天誕下我的孩子，二是要殺死這個無情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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