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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在對面的那個人散文
夏天來了,又遠去了。樹上的青果好像一個個意外走失的孩子,淚流滿面的。如果真是,誰又能聽到他們傷心的哭泣聲呢?麻雀們那么頑劣,大肆騷擾一陣又忽然一哄而散。風來了,其實是又來了,涼涼的,仿佛來自正在落葉的林間。涼風吹干了青果臉上的淚,然后,它們應該看得見,剛剛下過陣雨的白云越去越遠了,而遠去的夏天,應該就在白云的另一邊。
城市是不斷長大的雕塑,青山是越來越年輕的同伴。城市和青山毗鄰而居,現(xiàn)在它們的容貌都顯得和諧而安詳,看得出,它們正在共享一段寶貴的時光。時光是寶貴的嗎?的確,城市和青山好像都是活生生的,并且都在成長;城市越來越新,而青山,越來越像從前。從前的人是常常與青山為伴的,茫茫大山真的是讓人活下去的最為可靠的依托。而現(xiàn)在,人在城市里垂垂老矣,蕪雜紛擾的城市面孔越年輕越來越陌生,仿佛是因為四圍青山越來越年輕,但在城市里的人看來,青山和城市如今也變得越來越熟稔,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老來之心就像蕩秋千,擺幅越來越小,力度越來越輕,漸漸趨于安靜。而安靜以及安靜的地方,居然就是一切起始的地方——包括世界和人的生命,都是從那里起頭的——這個想法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只有心中生有此相的人的感覺才如此清晰分明。
真的漸漸安穩(wěn)下來了。落下地,踩在懵懂少年最初踏上的山林小道,牽手前行的人是祖母,沿途說出草木名字的人、說出飛鳥名字的人、說出野獸名字的人、教會如何采食山林果木的人,還是祖母。萬能的祖母,應該就是豐饒美善世界的代言者。正在學走長路,所以首先明白了什么叫半路上歇氣,而歇氣的時候,心志竟然恍恍惚惚離開祖母的牽絆投入到世界的胸懷之中,直到祖母連續(xù)叫了幾聲,最后一聲提高嗓音之后,才重新回到祖母所在的山林,回到祖母身邊,回到兩不見頭的山路上,而山路,盡在林中。
當然還沒有學會奔跑,更不會自由漂泊。不過,能夠自由奔跑與自由漂泊的東西已經(jīng)見得很多了,其中的有些是極善于奔跑甚至極善于飛翔的,它們是山中橫來豎來、左來右來、上來下來的風,是腳下和身邊的白霧和頭上的白云,是天空群來群去的鳥兒,是山林中狂亂奔突、胡亂沖撞且怪聲叫喚的野獸,是草叢里的昆蟲。樹木不奔跑,樹上的果木不奔跑。除了善于奔跑和飛翔的,山林中的小路是最頑劣不堪的,它們總在往前延伸,走出不遠就不見來頭也不見盡頭。終于走到平時看來應該是最遙遠、最高峻的可以算作盡頭的地方了,到達以后極目遠眺,所謂前面,依然很遠,依然不見盡頭。小路隱在林中,林子隱在雪白的霧中,白霧隱在云中,白云隱在天上,天,一動不動。
漸老的心為何總要回到最年輕的日子,重訪年輕時候年輕的人和事,是習慣嗎?是有意嗎?或者根本就是命中注定;蛘撸即蟮氖澜缟细揪褪侨送诵、心同此理——但愿如此,自己一定不是例外的——城市周圍的大山再現(xiàn)青春年少的姿容了,這是世事自變之功,也是人的德行在自律與他律之間形成的奇怪景觀,樂觀一些看待,人心畢竟是善良的時候要多一些,這是好事。不過,至于城市,有業(yè)可從,有室可居,有家可憑,有人可親,有友可樂,有情可放,有幾條可去亦常去的街道,有幾家常去光顧的商城,茫茫人海,有限的熟人,僅此而已,沒用的就是多余的,多余的就是沒有意義的。當然,自己和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在別人眼里也許同樣是沒有意義的多余。沒有辦法,這么多的多余擠在一起,熱鬧和繁華只是一些蒼白的概念。來如風,去也如風,跟人自身一樣,大概也要到垂垂老矣的時候,才能洞見這些多余真正具有的意義——那時候多余的東西也許才有意義——毋庸諱言,這么多人都站在秋千板上劇烈擺動,擺動的勁頭使得世界都感到頭發(fā)昏、眼發(fā)花。人在何處,生活在飛轉(zhuǎn),日子在無情地過去、又過去,因而,新日子來臨的樣子原來也是那么強硬而冷漠:受與不受由不得人,怎么能不感到都在無休無止地漂泊,也有被認為是雙腳落地的時候但落地的地方不是故鄉(xiāng),心靈僥幸著陸的地方一定都在童年時候某一個游戲場,看得見,亦聞其香,就是再也走不到了,仿佛雨后的白云正在無可阻攔地飄到天上。人,當然就像突然走失的孩子,也像樹上的青果,有些驚恐,有些無助,淚汪汪的心里、口里開始呼喚最親的人,卻是再也不能親切回應的人!
時光都去哪兒了?怎么把人拋到了半路上!看起來怎么總像故去多年的祖母,但凡想起,總跟一大堆黃土有關,仿佛過去的時光都被埋葬在黃土下面——但愿但愿,像故去的人一樣它們也順利超生了。但不知祖母一樣的東西會不會隨同祖母的靈魂來到城市,然后找到密切相關的一個又一個,會不會呢?這么多年連夢都沒有做一個。也許,真的都去了該去的地方了,空懷念想的時候,世界才空空蕩蕩,心里才充滿寂寞。至于該去的地方,應該還是一大片山林,深厚的黃土梁上,瓦屋,土墻,土院,土路,那樣的一些東西根本無法讓人的思慮向令人擔驚受怕的繁華地帶延伸,覺得很失望,很凄涼,但也很真實、很可靠。像這樣的夏天,那樣的土路上到處可見掉落的燦黃的杏子和青核桃,常有雨來,速來速去,泥濘的玉米地里,雪白的蘑菇像傘一樣……
祖母身上怎么老是有濃烈的松節(jié)油氣息,人已故去多年,但她身上的松節(jié)油氣味至今還在香著,氣味依然濃烈而清晰,很奇怪的。極其感到幸運的是那種氣味根本就不是虛假的,松節(jié)油,真的聞過,還采集過,最糟糕的是黏稠松軟的那種,沾在手指上很難清除干凈,有一天意外發(fā)現(xiàn)無影無蹤了,但身上、手上的松節(jié)油氣息早已經(jīng)濃烈起來。祖母是大山里的女人,孫子是她的孫子,他們好像都屬于松節(jié)油,是馬尾松的松節(jié)油,而馬尾松,除了濃烈的松油氣,居然還有鋪天蓋地的松濤聲,于晚間搖動木籬笆糊上膠泥做成的墻壁,膠泥脫落的地方塞著樺樹皮或者玉米苞葉,唰唰唰的,那種聲音常來,但從不認識,幸好山風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從天邊滾涌而來,又向天邊滾涌而去……土炕里側(cè)靠墻,是我在坐著,我的對面,是我的祖母。
世上有多少人經(jīng)歷過沒有一個同齡伙伴的童年日子呢?看云,看天,看大山,聽風,聽雨,聽落雪,聽林濤,聽四方鳥鳴,就那樣習慣了在不可全觀的世界上做一個獨自默默用心的人。幾十年時間如白駒過隙,無法排遣的孤獨居然也長大了,也長成熟了,如滿天流云悄然淡去蔚藍天色漸次顯露——漸漸明白了,人心靈中的孤獨才是自由天真的種子,不度過足夠長的休眠時光是不會醒來的——醒來了,它一定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而那棵樹,就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完全樣子。生性孤僻,言辭木訥,拙于口頭表達,在別人眼里一直是一個笨拙的“瓜子”,這都是注定的,沒有辦法改變也無需改變,現(xiàn)在看來的確又是好事,很高興自己一直這樣用自己的眼睛在看世界,用自己的耳朵聽,用自己的頭腦來思考,用自己的心來感受,結(jié)果,長期孤獨的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特立獨行的。如今,即便在城市這樣蕪雜而擾攘的地方,自己的特立獨行與獨來獨往實在難能可貴!習慣沒變,還在向頭上的天空時時張望,雖然天空早已是邊緣參差的縫隙,但若看得久了,也會由衷地欣賞起來。也看山,雖然必須在城市的邊緣甚至更遠處。一年又一年,一江繞城而過,并未切斷四圍大山的沉穩(wěn)和執(zhí)著。山上,大片梢林像馬尾松上的松節(jié)油一樣被太陽曬化了,開始流淌了,從山頂流到了山腳。有時候又會突發(fā)奇想:自己的過往一定被公正的時光捕獲了,然后被包裹在黏稠的松節(jié)油一樣的某一個特別事件中,現(xiàn)在,自己和過往中的一切都在變成或者已經(jīng)變成琥珀,曾經(jīng)的形貌和氣韻依然被保存得十分完好而逼真。不由得獨自笑了,由衷而發(fā)的笑容,很像許久許久以前的。當然,獨自發(fā)笑的樣子也讓不少路遇的旁人甚為震驚,有人斗膽前來詰問,有人側(cè)目。我知道,許多人早就把我當成了“神經(jīng)病”!
城市真是一個供人生活的好地方,但人的好生活并非全都在城市;人人都是時光路上逶迤前行的遠客,但自由與童貞絕不會丟失。對一些人來說只是沒有翻找的時間和機會,有時候也想不起當初存放的具體地點。黃發(fā),垂髫,只是時光意義上的遠離者,在心靈世界里,所有美善的留存大都與時間不甚相關,僅僅與心念和態(tài)度有關;也無關于空間的變遷,一旦機緣使然、心境使然,一切都會瞬間對面。
下一場,曬一場,夏天的青果就長大了?纯窗桑切┣喙怯猩裥缘,它們在說,人的過程進行到必然擔綱祖父母角色的時候,角色本身和原型本身都是萬分榮耀的!不想再傷心了,雖然幾乎每天都要遭遇傷心的事情,并且是悲壯的傷心、壯烈的傷心、莊嚴的傷心以及無比自豪的傷心,必然都要以笑來面對了。無需抉擇,有些結(jié)果一定在某時某地靜靜等待著:不離開最親的人怎么會長大,不回訪自己的童真,怎能成為一個最快樂的人!想象中最完美的自己,常在對面的。
無論怎么看,夏天都來了,雖然連續(xù)幾日都在下雨;夏天又遠去了,現(xiàn)在,夏日里樹上的青果已經(jīng)屬于又一輪童趣橫溢的孩童。雨后的云霧飄向天的更高處、更遠處,那么,它們一定知道所有過往的秘密或者全部細節(jié),那就讓它們暫時保存著,日后一定會有機會去翻查、找尋。在夏天,夏天還會回來的,回來以后,所有的青果應該都長得更大了,人呢,肯定又老了一截,但精神一定更加矍鑠。
2014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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